那军汉引孙位来到一楼,让孙位进门,自己却站在门口等候。孙位见一花髯瘦削老者端坐在正中卷云长案后面,身边立一十二、三岁书僮,低眉垂目,案上一炉清香正自冉冉。
孙位上前作礼,老者起身酬答,态度颇为客气,请孙位坐于右首,随即令书僮取过一锦盒,拿到孙位面前。书僮将锦盒打开,里面有几十个小信封。老者请孙位随手抽取了一封,打开折好的信笺一看,上面书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正是《诗经?郑风》中的一首诗,原来这第一关是命题作画,考官设题目数十个,免得来过的人泄漏考题。
书僮为孙位铺好纸砚笔墨,那老者捋须静观。
孙位不假思索,提笔便画,很快现出郊野景象,远处山林隐隐,一娉婷少女立于画中,含羞带笑,一双雪眸灵动传神,身旁的背篓盛有花草。少女身侧是一年轻公子,凝视少女,目不暂舍,秀雅之中难藏喜悦之色,左手提起衣摆,似欲迈步上前与少女说话,右手按掌于胸,不失克制之礼。
老者在旁微微点头,心中暗自赞叹孙位构图精致,落笔不俗,虽只简单勾画之下,人、物皆栩栩如生,能动会说,如在目前,显出非凡功力。那公子和采花摘叶的少女于野外邂逅钟情,正合题意,只是不见“零露漙兮”。
老者正自寻思,突见孙位唰唰几下,在少女和公子中间以粗笔画了纵横数道,竟占了小半画面。
老者一惊,不明孙位何意。好好的一幅画,如此一来岂不毁了?
孙位不慌不忙,又略施淡墨,那几笔粗墨便成了杂生的野草。这野草固然画得韵美,却还是觉得破坏了先前的构图。老者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先生本来画功深厚,远逾常人,想必要在构图上再出奇思,可惜却弄巧成拙,反倒不伦不类了。”
正想起身拿起画做一点评,不料孙位并未画完,将笔在清水中涮净,又以笔锋正中的一跟毫毛轻轻蘸墨,对准野草,手腕一抖,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力,那笔端滴下一滴水,落到纸面时竟将笔尖上那一点墨散到水滴的四周,浓淡渐变相宜,刚好成了一滴露珠之形,何止神似,便如将那露水采来,施在这里一般。孙位又如法滴了几滴,老者不禁眼前大亮,仿佛自己置身野外,正巧从一簇野草上的露珠里见到一幅两情相悦的美景,那莹莹露珠,宛如少女的明眸,亦如公子含情的双目,当真是零露瀼瀼,美人清扬!
孙位放下笔,向老者作礼,请他点评。老者起身还礼道:“阁下之画,老朽恐怕无置喙之地。老朽一生喜画,阅画无数,当今名家之作亦多有缘观瞻,今见先生下笔着墨,随心所欲,却尽皆恰到好处,无一笔一墨欠在,构思之精巧更出乎意表。三年前老朽曾见过当今国手,会稽山人孙位先生的一幅高逸图,其功力似乎尚不及阁下。”
孙位微笑道:“老先生过誉甚矣,区区在下,不过学得三二笔涂鸦的功夫,聊以自娱尚可,岂敢和国手大家相提并论。今天也不过因为囊中羞涩,见利而忘鄙,斗胆上来献丑,倒叫老先生取笑了。”
老者摇摇头道:“阁下倒也率直,难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孙位答道:“在下姓孙,名遇。”
“孙遇?”老者叹道:“老朽郭慕孺见少识浅,竟未曾得闻阁下大名。不过老朽斗胆预言,将来阁下的大名必将响震寰宇,传美后世。”
孙位拱手道:“郭老先生错爱了。”
郭慕孺躬身揖手,请孙位上二楼。
楼高一层,气爽三分。二楼四面门窗洞开,江风习习拂面,孙位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早有一书僮恭敬地将孙位迎入。只见正中陈一四方书案,案上笔墨纸砚现成,案旁坐一中年汉子,方面虬髯,身穿布褂,脚踏草鞋,手中摇着一把蒲扇,倒与八仙里的汉钟离相似。
汉钟离对孙位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并不见礼,举止颇为傲慢,眉宇间却气定神闲。孙位觉得此人奇怪,但并不计较他无礼,主动上前施礼道:“在下孙遇,请教先生高名。”
汉钟离道:“大家都叫我三是先生,名字不说也罢。”
孙位更加好奇,道:“为何叫三是先生?”
三是先生道:“我生平看不惯的人、事太多,这一街之上,半街是伪君子,半街是真小人,故而难得从我口中听到夸奖赞美之言,多为非否嫌恶之语。我只对三种人称‘是’,有德者,有才者,有量者。所以大家叫我三是先生。”
孙位抚掌笑道:“甚妙。就请三是先生出题。”
三是先生说道:“提笔吧,我边说你边画。”口中果然无半句客气话。
孙位微微一笑,并不介意。
只听三是先生道:“我欲见高山。”
孙位心想:“他只说要我画高山,却不说接下来要画什么,这却如何落笔?我若满纸画作高山,他莫又要我画流水。难怪至今无人过关,此关实在太过刁难。如今只好画在笔下留三分,见机而变了。”当下在右侧纸面画作高山。
又听三是先生道:“我欲见流水。”
孙位暗笑一声:“果然不出所料。”提笔再画。
“我欲见长路。”三是先生又出新题。
孙位已在山间水畔也留了余地,便不为难。
“我欲见云天。”孙位此时已然明白这三是先生是要考校画师的临场应变之功,以及对画面构图的控制之力。
“我欲见房舍。”孙位应声在山脚添画房舍数间。
“我欲见感伤之士。”孙位闻言暗道:“这位三是先生要的倒真齐全,山、水、云、天、舍,现在要画男,过会儿怕要再画女了。”提笔在房舍前画一男子,席地而坐,怀卧古琴,仰天而歌,其情悲怆。
三是先生也不看孙位作画,清了声嗓子说道:“你且听仔细了,我欲见飞鸟,在此之后,许你加画一物,无论人、物皆可,裨成完整画作,更须配以古人的诗、辞、歌、赋一首,应和画中之境。”说罢摇了摇手中的蒲扇。
孙位心中叹道:“想我恩师当年苛训严教,也不曾出过此等刁钻题目,现在知道为何竟无一人能过得这第二关了。”当下目视画面,凝神思索,正专注间,忽觉心中清朗,隐约竟似听到画中男子所吟之歌。
孙位再不犹豫,挥笔在男子对面画一女子,蹙眉哀恸,倚门悲啸,声动天宇。空中两只白鹤,盘旋回顾,唳鸣凄凄,直似被女子的哀哭声所撼。
末后一笔完成,整幅画浑然一体,人境相托,主次有序,远近高下全无阻滞之感,决计看不出是一样一样凑成的画面。孙位又提笔书道:“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
正是商代陵牧子所作的《别鹤操》。陵牧子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其妻闻之,夜半而起,倚户悲啸。陵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琴谱》曰:“琴曲有四大曲,《别鹤操》其一也。”
孙位此画正与《别鹤操》意境相合,而无半点牵强。
三是先生先看题诗,又将画上下细看,越看越惊,越看越奇,不住摇头叹气。
孙位见状,心下暗忖:“怎么,难道此画不入三是先生的眼么?”
三是先生看罢回身,向孙位深揖一礼道:“先生乃不世高才,我三是先生现下连这个‘是’字都不敢对先生说出,实在惶恐之至。今日得睹先生当面作画,何止三生有幸。不知先生肯否以尊名相告?”
孙位见他突然对自己如此礼敬,倒觉不惯。拱手回礼道:“先生不必多礼过誉,在下孙遇承蒙三是先生青眼,才是三生有幸。”说罢哈哈大笑。
三是先生见孙位性情如此爽快,也哈哈笑道:“当世丹青名家,我从前只佩服孙位和张南本二位,今日得见先生,却更胜二人。幸哉!快哉!今后我三是先生品画,终于能说三个是了,哈哈哈!”
孙位与之同笑,心道:“不想我孙位的虚名还被这许多人瞧得起。”然不能告知三是先生自己便是孙位,心中不免歉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