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天入夜时分,他召集众将于中军帐内开始进行密议。
我尾随而去,藏于帐外,听见他的全盘计划,不觉惊心。
原来他已探得陆离被关押之处,并已选出了十名死士,准备潜入汶城之内救出陆离。
计划颇为周详,从如何安排人潜入城内,如何避开城内黑军守卫,一直到如何救出陆离,如何从城内逃离,无不详细妥当。
然而,一片沉默之后,却终于有人出声质疑:“皇上,此计极为凶险,一旦不成,恐怕……”
我小心翼翼地匿于帐外,透过一条细小的缝隙朝帐内望去,看见说话的正是一向行事谨慎而又不太多言的墨羽。
他一开口,帐中便开始有将领附和。
曾森跟着道:“皇上,墨羽将军的担心确有道理,末将也以为,派死士潜入城中营救,确实是太过凶险了。末将素闻黑国黑王为人邪佞阴郁,做事心狠手辣,若我们救人不成,而又惹恼了他,那王爷就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呐……”
他的脸上露出武将少有的忧虑犹疑神色,令在场的其他将领也不禁跟着黯然。
莫言闻言,似乎也有顾虑,眉头紧皱半晌,也未再说话。
帐中顿时一片沉寂,气氛显得颇为凝重。
我站在帐外,看见帐中众人皆低头看着地,个个脸上都是一脸的担忧神色,不由地也心中一沉。
片刻的沉默之后,莫言眉头稍稍一挑,沉声道:“战况到今日这般情势,无论如何以不可再轻言退兵。此计固然凶险,但却也并非无望。你们若是有更好的法子,不妨说出来。若是没有,那么……”
似是忽然间想到了些什么,他话语一顿,隔了几秒之后,才又道:“若是没有其他法子,那么就按此计行事吧……”
话到结尾,他声音渐低,隐约还含有一声微微的叹息,但已是微不可闻了。
众将听他如此一说,哪里还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无言。
隔了半晌,墨烈开口,道:“皇上,王爷曾在黑国生活多年,与黑王殷曲也曾算得上是多年兄弟,想来黑王若是尚有一丝人性,末将以为,他是必定不会为难王爷的,不如……”
他顿了顿,故意不曾将话说完,而是抬起头望向了莫言。
“不如?”莫言闻言挑眉,重复着墨烈最后说的两个字。
“不如……我们还是派人入阗黔山吧。”
墨烈再望一眼莫言,复而道:“阗黔山中,虽说多的是凶猛野兽,并且还有参天的原始树林遮天蔽日,人一旦进去便难以辨明方向,但终究,阗黔山后便是黑国境内,万一黑军援军真的从阗黔山穿过,而后再入汶城,汶城兵力必然大增,到时候我军与他们必定将有一番苦战呐……皇上,不如还是先派人截断阗黔山路,将黑王围于汶城之内,然后再谋营救王爷之事吧……”
他似乎对于陆离的安危并不太在意,反而只一心想要确保在汶城将黑王和黑军一举拿下,言语之间,隐约透出了一些冷漠的味道。
莫言听他这样说着,精致的脸上无波无澜,只低声一笑,不置可否。
陈寻却似乎对于墨烈的话极不赞同,立即站了出来,出声驳道:“墨烈将军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过无情了吧!想皇上与王爷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兄弟身陷险境,墨烈将军却要皇上不去营救,试问,万一王爷出了事,天下人将如何看皇上?墨烈将军这样提议,岂不是等同于要皇上亲手毁了自己的仁德之名吗?”
脸上的横肉颤动,显出了他此时的情绪颇为激烈。
我悄然再上前一步,细看帐中情形。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发现帐中众将,因为陈寻的这一番话,脸色竟都忽然变了几变。
他们这样的诡秘样子令我觉得有些疑惑。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他们这样子过。
平日里,这些个武将虽然与我都不相熟,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个一个,却都算得上是正直爽朗的人啊,几时像今天这般欲言又止过?
这样疑惑着,不免心里有些好奇,所以不自觉地又再往前凑了二步。
这时候,我才听见,帐中隐约传来了一些武将的声音。
我侧耳倾听,原来是帐中有些人不满墨烈的说话,所以在窃窃私议。
他们的声音不大,很明显还是显得有些顾忌,但是我却仍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听陈寻低声喃喃:“呸!自以为是的家伙!也不知道拽个什么劲儿!称你一声将军是看得起你,按理说,你早被削了职,能入中军帐已是皇上宽厚仁德,凭什么还在这里显摆……”
“就是,就是!”紧接着,又有其他副将跟着小声议论道:“也不瞧瞧他那副德行!若不是看在墨羽将军的面子上,我们哪里会跟他一起议事!他居然还好意思在这中军帐中反驳皇上的安排部署……”
“……”
帐中众将,似有多人不满墨烈,但是又似乎有所顾忌,于是只得纷纷低声议论。
他们虽也不曾大声说话,但一时之间,因为帐中多人开口,所以中军帐里,一下子也显得噪杂了起来。
莫言眼看着帐中喧闹渐起,似乎也无意阻止,只转身,复而又坐到了正对大帐门口的红木案几之后,看似随意地拿起了一二份奏章来看。
墨羽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好像众将口中现在所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亲兄弟,而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路人,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冷漠到了极点,连我看了都不免觉得颇为诧异。
然而纵使帐中众人对于墨烈要不就是一脸不屑,要不就是一脸冷漠,但一直站在帐中武将首列的墨烈本人,对于他自己周遭众人的表现,却似乎并不在乎。
二声冷笑之后,墨烈抬起头,睨看了正一脸怒极的陈寻一眼,转过身,依旧毕恭毕敬地向莫言禀道:“皇上,您前几日也曾说过,我军这一战若是败,必定是败在阗黔山,理应知道阗黔山于我军的重要才是呐……”
转身扫视帐中一圈,看见帐中众将在他开口之后都蓦然住口,墨烈接着又冷声问道:“各位将军认为我墨烈是一个冷血无情,没心没肺的人,对吗?因为我坚持不救雅王爷,所以各位便都认定了我只是一个为了战事胜利,而不择手段,不惜一切的人,是吗?”
他忽然之间失了在面对莫言时的恭敬,转而换上了一幅凛冽的面容,令帐中其他人都不禁为之一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都不说话,只是沉默。
墨烈露出似有些嘲讽的笑容,转过头去,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墨羽,继而又道:“连你也这样认为?”
墨羽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在墨烈问出这一句话后,有了些许松动。
他出神地望着地面许久,再抬起头来,直视望向自己的墨烈,然后一字一顿,缓缓地,反问:“难道,你不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吗?”
他的语气极冷,仿佛还带有一股子化不开的怨气,直接扑面而来,让身在帐外的我都不禁愣住。
墨烈闻言,神情一凛,嘴角噏动了半天,但都未再说出半个字来。
然而墨羽却好似已不能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接着激动地又道:“当年,若不是你罔顾人命,云锦怎么会死?!若不是你身为主帅,却一意孤行,为取得胜利,不择手段,硬要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弄得她一介弱女子却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自数丈高的城楼下跳下,最后活活摔死,先皇又怎会削了你的兵权,令你将为普通兵士?!”
墨羽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很难看,略微有些苍白,似是往日的悲伤又重被勾起,他的语气也显得更重了些:“墨烈,你有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今天在这帅帐之内,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服你,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墨烈听见他这样一问,身形一震,目光陡然深邃,似是想起了些不堪的往事一般,神情也愈发凝重起来。
“你不说话,就代表能抹去过往的一切了吗?”
看见墨烈沉默,墨羽又再出声,怒道:“墨烈,我告诉你!今天在这帅帐之内,之所以有这么多人不服你,皆是因为你这个人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当年你不肯救云锦,害得她惨死。今日你又劝皇上不要救王爷,你难道是还想看着当年发生的惨事再一次发生吗?当年你害皇上失去皇妹,今日,你还想害皇上失去唯一的皇弟不成?!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啊?怎么可以这么狠……”
“我……”
墨烈看见墨羽投过来的怨愤眼神,欲言又止,顿了半晌,转过头来,却仍对着莫言道:“皇上,末将以为,截断阗黔山的黑国援军之路势在必行,而营救王爷之事,反而不宜操之过急,末将请求皇上允许末将带五千兵马即刻赶往阗黔山,以求赶在黑国援军到来之前先行布下埋伏,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莫言本来一直在看似随意地翻阅着案几上的奏章,听见墨烈直接请求领兵,这才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的脸上竟然还有一丝笑意,莫不感到惊讶。
然而,莫言对于众人的惊奇却似乎毫不在意。
一双黑眸扫过帐中,最后落在墨烈身上,莫言点点头,出人意料地应允道:“朕准你的请求,你可即刻往先锋营清点二千精兵,速往阗黔山去。”
墨烈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一怔,二三秒后才回过神来,立即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领命!末将即刻点兵,一个时辰后立即出发,必定不负皇上所托。”说完,便急急地出了帐去。
我躲在帐旁一侧,看见他离开的背影,那般地直挺,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蓦然一紧。
帐中众将眼睁睁看着墨烈离去,个个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