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铺着貂毛的大床上,却因着他的这一句无意的低喃,惊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他的话里明显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令我不能忽视。
然而令我更不能忽视的,是他话里的最后几个字。
从前的事,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听着陆离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在我过去的记忆中,好像也有他的存在似的。
只是,既然他与我相识已久,为什么他这些日子以来,却又要表现出一副与我并不熟络的样子呢?
心里有些疑问存在着,百思不得其解。
当陆离离开帅帐,我终于睁开眼睛。
周围一片幽黑,无比岑寂,只有一点隐隐的光亮摇曳,映出什物的影子。
我这才发现,原来此时已近深夜。
然而,虽然此时已是深夜,但因着刚才无意间听到的这一番话,我却也再没有了睡意,所以不得不披衣起床。
一个人出了帐,摒退了随侍的兵士,我独立于黑暗之中,仰望头顶无星无月的长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竟又莫名地平静下来。
夜很黑。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周围的密林仿佛永远也不会有穷尽,衬着夜色,透出一种幽暗阴森的气息,生生地骇人,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很久以后,有人从我的身后向我走来。
当我听见脚步声回头时,看见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身影。
我有些微讶,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若恩。
上次见她是在淕都,仅仅数日之隔,已恍如隔世。
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看见她。
我以为她早已死在了淕都的长街。
但是原来不是,原来她还活着。
我沉默地望她,她亦沉默。
很久以后我低声说:“原来你没死。”
我记得当我看见她时,第一句话,便是这五个字。
我感到不出所料的慰然,却又有不期而至的感念。
然后若恩朝我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漾夫人难道希望我死吗?”
她的话说得很轻松,让我知道这其实不过只是个玩笑。
低声一笑,仰头望向寂寥长空,不再回答她的话,我只是沉默。
“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在皇上的身边,我早已把护卫他的安全当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职责,所以我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去。”若恩缓步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隔了半晌,静静地说。
我一时不曾明白她的意思,也许我只是不敢相信。
她接着说下去:“皇上有时候看起来很不近人情,可那些都只是他的伪装,其实他只是孤独,一味地孤独,所以才会变得冷漠,漾夫人,你知道吗?”
“你……想说些什么?”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忽然提起莫言,但是直觉告诉我,她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
“漾夫人,我这一次来,只是来求你,希望你能够及时地阻止这一场战争。”她停顿片刻,然后缓缓地继续道:“漾夫人,你知道吗?当皇上还不是皇上,只是皇孙之时,我便已经随侍他左右了……这么多年来,我亲眼看着他如何因不懂讨好、性格强犟而不得先皇宠爱,如何被先皇责罚,小时因没有爹娘疼爱而如何被宫中的人欺负,如何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何地受尽委屈、历尽磨难最后给那些人以沉重打击,如何为了能使淕国在四国之中处于不败之地而每日每夜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漾夫人,我真的不希望,他为了你一个人,而将这十数年来的努力毁之一旦,更不希望,他为了你而令整个天下生灵涂炭,你明白吗?”
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来说这一段长长的话,所以当她说完之时,一贯淡然的脸上,竟浮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令我都不禁有些讶然。
莫名地,想起了她总是看着莫言背影出神的模样来。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心里面到底还是有些惊讶的。
尽管先前我已略微猜测到了此番淕黑两国开战的原因,但是我自己却从未正视过。直至现在,若恩站在我面前,这般直接地向我提出请求,我才第一次真正的发现,我一直不愿去面对的事情,已确确实实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霎时间,我觉得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力量收紧而致不能呼吸。
我侧首望她,看见她身后天幕低垂,几点残星晕开了光华,她的双眼璀璨而明亮,仿佛是我此刻唯一可及的星光。
当我又能出声时,我的声音竟有些迟疑:“你为什么就这么肯定呢?也许,这一次的淕黑之战,并不是为了我,或者有其他的原因也说不定呐……”
四国之乱,因我而起。
这样大的罪名,我实在是担不起。
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仅剩的记忆,惟有最近的这短短三个月而已,而我从不认为只拥有三个月记忆的我,还有能力去承担这样大的一个责任。
“不!不会有其他的原因……”若恩望着我,却只是摇头,眸底难掩忧伤:“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总而言之,这一次的战争因你而起,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漾夫人,如今皇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你开口,可能还有一线希望……漾夫人,若恩求你啊……”
她忽地跪在了地上,双膝触碰地面,发出沉钝的闷响。
我心微颤,皱眉望着她,却见她以膝代步,行至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袖:“漾夫人,若恩求你,求求你,劝劝皇上吧……”
她的眼里真情流露,让我真真明白,原来她从前望着莫言的背影所表露出的忧伤,皆是因为一个字——
爱。
她爱莫言。
我看出来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眶泛红的她,我的心却陷入了一片漠然。
“我帮不了你。”很久之后我低声说。
她似有微怔,抬起头来看我,眼眶泛红,看起来颇显得楚楚动人。
我重复着之前的话,继而补充道:“我帮不了你,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帮你。”
若恩望着我,似是不明白我的意思,眼里有些疑惑。
我接着说下去:“能帮他的,只有他自己。我们这些旁人,都对他起不了作用的,你懂吗?既然他自幼便懂得以韬光养晦掩饰缜密心机,那么便证明他自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所以,不论我们说些什么,只要他自己不想改变,我们便都改变不了他的,你明白吗?”
如果真能凭我几句话便可阻止一场战争,我又何必跟着他们一起随军出征?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并非我所乐见。
然而,我一介女流,即使不乐见,又能如何?
始终,我都不是那个可以操纵芸芸众生命运的人啊。
我心中暗叹,面对不可预知的局势,也忍不住黯然神伤起来。
伸出手,扶起已经在我脚边跪了很久的若恩,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轻拍她的肩膀,略表宽慰,我想起日渐混乱的四国天下,心情又忽地低落了许多。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鼓声又起,是兵士集合的时刻了。
若恩向我躬身告辞,转身离去。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心空虚得像是随时都会爆裂……
三天之后。
墨羽将军率二万先锋军神速前行,径取泽州,以迅雷之势歼灭守城黑军万余人。
十数万余部则顺利抵达淕黑边境,解除阗黔关之围,成功遏阻黑军攻势。
至十二月初冬之时,原本局势占优的黑军退守黑国边城,淕军扭转战局劣势,竟与黑军在两国边境之上形成对峙。
是时已值寒冬,大雪盈尺,天寒地冻,不宜再战。
于是莫言命墨羽将军留守阗黔关,准备待来年春天再行攻打边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