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凤栖宫正殿琉璃大窗底下,看着窗外杨柳采青,新桐初引,任凉风一阵一阵地掠过。暗金色的曳地莲裙不时拂地而过,似蝶翅一般舞动。斜插于我发髻上的羊脂白玉响铃簪被风吹得轻轻摇动碰撞,声音听起来极为清脆悦耳。
今儿个已是三月初九,距离那日我两毒并发已差不多有半月之久,期间殷曲未曾踏足过凤栖宫一步。而陆离自太皇太后国葬之后便去了北疆游历,离开京都也差不多已有月余之久。
而在这一个月内,后宫之中议论最多的莫过于殷曲夜夜宿于景福宫一事。
那个入宫六年都不太得宠的妃子,竟在一夕之间宠绝六宫。一时之间,风头无人可及。这让我不由地想起当年的方妃,那个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般的绝色女子……
温和的金光自天际传来,照耀在色彩斑斓的琉璃图腾大窗之上,光彩夺目,熠熠生辉,竟让我有瞬间的恍惚。
我微眯着双眸朝殿外望去,竟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凤栖宫门口进来,那宫门外的停着的御辇金光闪烁,耀目璨然。
我心下不禁有些思绪紊乱,心里正念着他,没成想他竟真的就忽然而至。
回神间,殷曲已经走了进来,那熟悉而精致的脸依旧温和,嘴角还蕴着一丝愉悦笑意。
我赶忙带着浅笑相迎,边跪边呼,“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却不料尚未跪下,他已伸手将我扶起,声音温和地道,“漾儿快起来,这身子刚刚好,就别顾着这些个虚礼了。”语气的温柔如同以往。
“多谢皇上关心,臣妾身子已经不碍事了。”感受到他的殷殷关切,我浅笑着应道。
本想将手自他的手中抽出,不料他却反而握得更紧,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只是道,“几日不见,漾儿竟又瘦了……”
我看见他精致的眼睛闪过一丝心疼,然后全是温柔。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仿若落花返香,一缕一缕,极好闻。
“皇上忙于朝政,想来更是辛苦才对。”不动声色地抽回被他紧握的手,我恬然微笑,继而吩咐一旁的玲珑道,“还不去给皇上准备点糕点。”
“是,娘娘。”玲珑闻言领命而去。
我转过头,看着殷曲仍是一脸止不住的笑意,心下竟渐渐生出些微凉意,隐隐觉得他今天来似乎并不是为了探望我。
不一会儿,玲珑便端上了四五样糕点。侧眼一瞧,那盘中有土豆蟹鱼糕、桂花赤豆糕、金糕魔芋和海澄双糕润,全是殷曲平日里最爱食的几样。我心下不由思忖,这玲珑果然心思细密。然而转念一想,惊疑之下心又陡然一冷。
果然,殷曲见着玲珑端上来的这几样点心,不由龙颜大悦,脸上笑意更甚,只是却不曾多看玲珑一眼,而是转而对我赞道,“你宫里的下人倒是心思颇密,深知朕意!”
我亦附和着浅笑,只道,“皇上喜欢就好。”心下却已明白,玲珑欲得殷曲注意,才会在这糕点之上如此花费工夫。
殷曲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漾儿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他似乎心情颇佳,各样点心都动了不少,脸上也始终是挂着少有的温柔。
“臣妾身子早已无大碍,劳烦皇上挂心了。”我扬起嘴角应和道,不自觉地转动着套在小指之上的赤金镶红玛瑙护甲,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来。
他再次拉起我的手,轻抚了抚,嘴角依然噙笑,却不再做声。
我见他心情难得如此之好,不由地笑道,“皇上心情如此之好,莫非是遇着什么喜事了么?”
他微微一愣,“漾儿果然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复而笑道,“穆沂侯日前率兵攻下陂国燕城,可谓攻打陂国初战告捷。”
我闻言浅笑不语,只待他继续说下去,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却忽地愈加强烈。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之中似乎闪过不忍,继而又道,“朕想将穆沂侯之女穆无双纳为妃子,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轻,月华在衣。却又字字犀利,句句如刀,一点一点地刺入我的心里。
我心下微怔,只觉心脏隐隐作痛,却还是朝他扬笑,努力地让笑容出现在脸上,道,“那臣妾可得恭喜皇上又得佳人了。”
然而他的语气却稍显凝滞,“朕……想将无双册封为贵妃。”说完他看着我,似乎欲从我的无暇容颜上找到一丝半毫的情绪。
纵然我的面容仍维持着不变的笑颜,然而内心却在他的这一句话后翻腾汹涌起无尽的哀怨与委屈。
他竟然要破例册封她为贵妃!
黑朝建朝至今已有数百年,从不曾有女子一进宫就逾越所有妃嫔等级直接被册封为贵妃。即便是当年倾绝后宫十年的陆妃,也不曾!
而如今,他竟为了她要开黑朝从未有之先例!
就在一瞬间,我隐约觉得我的心似琉璃一般轰然开裂,隐隐出现一条又一条细微而狭长的裂缝。
“你命同我,你在我在。”诺言仿佛还在耳边,却又似已如梦般遥远。
难道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戏?
我忽觉似乎永远都无法猜透眼前这个谜样男子心中的所思所想。
我抬头,凝视他的深邃双眼,脸上笑颜依旧,声音淡然,“皇上做主便是。”语气里辨不出是喜是怒。
他沉默许久,嘴角有些微的抽搐,开口时声音竟又忽地沉重许多,“漾儿,朕希望以你的名义将她接进宫来……”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差错,不然我怎么会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语。
然而,我看见他一脸的恳切,眼神明亮却又阴郁,神情严肃而认真。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从万水千山之外传来,虚无而飘渺,“臣妾愚钝,请皇上明示。”
“此番册封乃是开黑朝从未有之先例,以你之名将她接进宫来,自是比较妥帖。”他的面容依旧温和,语气依旧平缓。
或许他有他不为外人道的苦衷,但是在那一刹那,他的心思竟让我忽地心凉不已。
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我并未开口,只是望着他。
他的目光复杂,有不忍有苍凉有无奈有其他种种我所不知的情绪。也许那一刻他的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在那一刻,一切于我,似已无话可说。
我只觉得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
原来我曾自以为的一生一世,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是一瞬而已。
许久之后。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
额头触地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自我的口中传出,“臣妾谨遵皇命。”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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