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玲珑回报,殷曲在慈宁宫从昨夜寅初一直待到今早巳时才离去,离去时面容前所未有的凝重,似如临大敌一般。
我淡笑,对玲珑的回报却不甚在意。
殷曲自十六岁登基以来,至今已近十年。历经三王之乱,黑祁之战,均处事不惊,泰然以待。如今虽说祁军兵临城下,却也不至于让殷曲有如临大敌之感。玲珑之言想来未免有夸大之嫌。
午时过后,阴霾了几日的天忽然暖阳高照。自天际传来的金光拂于身上,秋风掠过,竟让我觉得有些疲惫。
“玲珑”我唤道。
“奴婢在。”一旁的玲珑赶忙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为本宫备水沐浴。”我抬首望了望忽然晴朗的天空,想借沐浴洗去一身疲惫。
“是,娘娘。”玲珑躬身答道,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满满玫瑰花瓣已浮于浴桶的温水之上,散发出一阵迷人幽香。
我闭目靠躺在浴桶内,任一头黑若金墨的长发披散垂落。全裸的身子沉在花瓣之下,静静感受温水荡漾全身。
玲珑跪于长发前,轻沾玫瑰花露为我洗发,手法轻柔,让人倍觉舒服,全身的疲倦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恍惚间我想起以前在丞相府的日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似永远都快活无边。然而现在,入眼却只是无穷无尽的红墙碧瓦,整日整夜的争斗算计,从前的欢愉都再不复见。
思及此,我不禁喟然一叹,“红尘浪,岁月流。月无语,话难休。尘世沧沧,穹苍悠悠,莫道悲欢离合人间白头……”
话刚出口,我便隐约感觉身后的玲珑手指一抖,停止了动作。
刹那间,我竟觉有些许苦涩,不由地问,“玲珑,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很怀念从前在丞相府的日子呢……”
我等了许久,却不见身后的人回答。
回过头正欲开口,却见玲珑早已满眼含泪,双手捧于眼前。
“娘娘……你的……”玲珑声音哽咽,几乎已带了哭音。
再仔细一瞧,那满手居然都是我断裂的发丝,一缕一缕,乌黑发亮。
我神情木然,心内却早已翻江倒海。
镇定心绪后,嗓音微哑地开口,“无碍的,大概最近想事想多了,思虑过甚以致脱发。”我强迫自己扬起轻松灿烂的笑靥,宽慰玲珑,“别担心,没事的。”
玲珑此时早已泪眼朦胧,抬首看一眼我又垂首,“娘娘定是过于疲倦,还望娘娘好好休息,保重玉体。”
“我知道。”我点头,然后又道,“此事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免得他们担心。”
“奴婢明白。”玲珑应我。
……
如此又过半月余。
云淡风轻,寒庭疏影。
十月初八,寒露。空气中已结集露水,渐有寒意。
距离祁军攻打我国已有四十二天。
先前祁国趁我军不备,仅花六日便已攻占邴城,士气正盛。本以为婺城之危已是必然,却不料祁国并未挟势趁胜追击,而是于婺城之外二十里驻军扎营,休整半月。
而这半月以来,殷曲依旧疏于朝政,夜夜宿于落英宫。自半月前那夜在落英宫里,殷曲怒颜呵责方妃之后,方妃便心有不满。纵殷曲百般讨好,千般宠溺,也不见方妃展露笑颜。
舒凝怀孕已六月有余,整日闭门不出,安心静养。我也已差不多有两个月不曾见到她。昨日太医为其诊脉之后,奏禀殷曲,断言其胎必是皇子。殷曲大悦,命人于今日在墨渊苑设宴大肆庆祝。
然而我知,其实庆祝舒妃身怀龙胎是假,取悦方妃才是真。
入夜的墨渊苑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吉时一到,亲王贵胄,宫眷命妇便按等级身份入席,坐于主位三级玉阶之下。舒凝因为身怀龙子,特赐座于左下首位。而主席之上,我坐于殷曲左侧,方妃居右。
待入席完毕,阶下众官初见方妃端居主位一侧,莫不哗然。
黑朝自建朝开始,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妃嫔居于主位。即便是先皇当年极为宠爱的陆妃,也从未逾越过主位前的三级台阶。
而我却并不多言,不以为然。
早在入席之前,允德便特地将我引至一旁,告知我今日方妃将会与我一同位列主位。我早已心中有数。
席上方妃满面春风,笑意尽显,丝毫也不掩饰得意之态。圣眷正浓,恩宠正盛,叫她如何不喜笑开颜?
她很清楚,今日之后,她的恩宠将较之以往更胜一筹。他朝恐怕就连我的皇后之位也不在话下。
此时夜色虽已微凉,却也掩不住眼前一派热闹景象。丝竹之声入耳,让人疑为天音;窈窕之姿入目,舞态翩若惊鸿。歌舞升平,美味珍馐,笙歌燕乐,极尽奢华。
筵席至中场,望着眼前的觥筹交错,莺莺燕燕,我倦意陡生。
侧目朝殷曲望过去,却见他立刻将前刻还在我身上的目光移开。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歉意让我以为自己醉意已深。
再看方妃,媚态毕现,掩唇轻笑着斜睨殷曲,眼波流转间尽是万种风情。
这一场晚宴高潮迭起,人人尽欢。方妃更是喜不自禁,风光无限。
至筵席将尽,传官报时,已是亥初。
殷曲正欲退席,蓦地一阵劲疾的马蹄声传来,我心下疑惑,谁竟可以这样宫内驰马无所阻挡。
张眸朝马蹄声处望去,却见自厚重的黑暗之中,一人身着银色铠甲骑马飞奔而来,腰间佩剑尚未解下,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待片刻之后,那人出现在殷曲面前,我才终于将他看得真切,竟是京都守将叶延。
来不及解下腰间佩剑,叶延奔至席前跪下,急声道,“皇上,祁国大将吴卓今晨突然发兵包围婺城,婺城……”
叶延抬首,却猛瞧见主位之上端居一侧的方妃,欲言又止。
“还不快速速将军情禀报!”惊闻婺城被围,殷曲脸色遽变。
“婺城知府方章瑜不战而降,现已投敌。婺城已失。”叶延道。
话音刚落,我便看见一侧的方妃身子猛地一震,全身颤抖不已。
殷曲脸上却忽然浮现一股笑意,口气忽地阴沉,“老狐狸,比朕估计的时间还快。真是枉费朕浪费这几个月的时间……”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殷曲陡地将头回转,望向一旁的方妃,语气戏谑,“朕的爱妃,看来你爹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方妃满目含泪,急欲辩解。
却又见殷曲挑眉,冷冷嗤笑,“哦,不对。朕应该叫你肃妃才对,祁国肃妃。”
众人闻言讶然,眼前娇媚女子更是面色骤然煞白。
“祁国肃妃,怎么朕叫错了么?”殷曲冷然望着眼前女子。
方妃似觉得不可置信般使劲摇头,髻上的发簪由于激烈的动作而颓然掉落,璀璨的珍珠散落一地,“怎么会……怎么会……你怎么可能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的……”
那神情仿佛在质问殷曲,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我听见了殷曲狂妄的笑声响遍了整个庭苑,许久之后他说,“对,你的演技很好,可朕还是知道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祁人?”方妃的面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傲。
殷曲摇头,“一开始朕也以为你不过只是个擅于争宠的女子罢了,并未在意。”
“那你怎么会怀疑到我?”
“可还记得在光华殿上的选秀?”殷曲问。
方妃点头,“可我不觉那日有任何不妥。”
我也记得那日,初见眼前女子,那绝色容貌让我顿觉漫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那日我也在场,的确未曾发现任何异样。
殷曲笑,“你当时的确表现得很好。可是也正是因为你力求完美,才会穿一身双窠银缕云雁宫装。”
我猛然一怔,仔细回想,才惊觉那日方妃的衣着的确有问题。
然而她仍疑惑,“双窠银缕云雁宫装?”
我开口解释,“宫中等级森严,服饰等级亦不例外。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双窠银缕云雁乃是朝中四品官员眷属才能穿着的服饰,婺城知府位居五品,如何能着四品之服?”
殷曲淡笑,“皇后所言极是,然而那时朕也并未在意。”
“难道我还有破绽?”方妃皱眉。
殷曲却笑,“朕故意宠幸你数月,并未发现其他任何破绽。”
方妃不解,“既然如此,为何你会知晓我是祁国肃妃。”
“本来朕也以为是自己多心,直到那日皇后派兵包围梨牧宫……”殷曲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
方妃闻言更是疑惑,“我并未曾去梨牧宫,为何会有破绽?”
我却忽然明了,不禁淡笑出声。
殷曲挑眉望我,“皇后想必也已猜测出原因了……”
我点头,然后对方妃说,“你未曾去梨牧宫便是最大的破绽。试问一个刚进宫不过数月的妃嫔,怎么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得罪后宫其他宠妃,为自己树敌?当日后宫所有妃嫔均聚于梨牧宫,唯独缺了你和晚妃。晚妃入宫多年,生性不喜热闹,不去梨牧宫情有可原。而你……”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看见眼前女子绝望的神情。
“来人,将她给我拿下。”殷曲冷然地开口。
我终于明白,那夜在落英宫里,他对她的千般温柔,原来也不过只是一场戏。
羽林卫将已经神情呆滞的方妃拖了下去,眼前的筵席早已狼藉,我忽觉好笑。
一干宫眷命妇早已离场,静谧的庭苑内只剩下满朝重臣。我也正欲离席,却忽然听见从始至终未曾开口的林甫的声音,“启禀皇上,粮草和冬衣是否仍按原计划运往南刃关?”
“嗯。”殷曲应声,停顿一下,忽而又笑道,“朕从不知林相竟也有如此好演技呐……”
……
我忽觉浑身不寒而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