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宠爱是戏，疏于朝政是戏，群臣进谏亦是戏。
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我在这场戏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一个角色。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只是一个配角。
我开始觉得，记忆中那个沉默冷然的忧郁少年已经在流逝的时光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陌生的眼神找不到熟悉感，我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当初那个人。
十月初八，二十万祁军休整半月之后，在大将吴卓的率领之下发动奇袭，包围婺城。婺城知府方章瑜不战而降，率三万婺城守军投敌。
仅花月余，祁军便连夺黑祁边界两座重镇，士气之盛无可匹敌。
十月十一日，辰时，祁军挟如虹气势自婺城出发。
十月十二日，未时，祁军抵达黑朝南方屏障南刃关外。
十月十三日，玲珑回我，从巳时至申时，殷曲与满朝文武在光华殿议事，一步都不曾踏出。中途每隔一个时辰，便有边关战报以六百里加急送至朝堂。
十月十四日，二十万祁军齐集南刃关，围而不攻。
玲珑禀报，自卯时开始，殷曲便与林甫等一班重臣进得光华殿内，直至戌时方才出来。中途每隔半个时辰，便有边关军情以八百里加急送至。
十月十五日，殷曲修书一封，派京都守将叶延送至南刃关萧默大将军。
十月十六日，午时，祁军不战而退，自南刃关退回婺城。
十月十七日，巳时，祁军让出婺城，退回邴城，萧默将军派兵进驻婺城。
十月十八日，酉时，祁军再让出邴城，黑军进驻邴城。自此，二十万祁军完全撤出黑朝领土，黑军不费一兵一卒收回婺城和邴城。
没有人知道原因，甚至连丞相林甫、兵部尚书邢卫这样的朝廷重臣对于祁军的突然退兵也是一片茫然。
很多年后，《黑书·王侯·殷曲传》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乾元十年十月，祁军破邴、婺二城后，挟如虹气势继续前行，南刃关危。帝泰然，修书与南刃关守将萧默。默睇信后笑，转呈祁王。祁王阅信后令祁军速撤。然信之所叙，无从得知，是以为迷。
……
天气日渐地寒冷，转眼之间便已至初冬。天空有雪花飘下，渐次遮盖了黑宫的红墙碧瓦，张眸远望，只剩一片无暇白色，泛着银光。
原来时间如此之快，眨眼之间，已经四年了。
猛烈的寒风掠过树梢，声音空旷而辽远，吹在身上竟是刺骨的寒冷。冷意忽袭，我不由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娘娘可要再添些衣裳？”绾翘问我。
我神情木然地摇了摇头，目眺远方白雪皑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大雪天里有个人也这样问过我。
“要不娘娘进屋歇着罢，外面风大寒气重，恐会伤着娘娘身子。”绾翘又劝我。
“不用了，本宫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仰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变得阴霾满满的天空。
绾翘看着不小的雪势，轻声说着：“这雪不知要下多久？”
我不再作答，缓缓走出凤栖宫，走进漫天飞舞的大雪里。
连接各个宫苑的青石道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每踏一步，便簌簌作响。
天色晦涩，抬首望天，雪似柳絮纷扬。
思绪甚乱，不知不觉，我竟已至莲花苑。
记忆中香气拂人的莲花池早已不复见，举目净见蒙蒙雪白。
隔着莲池的亭子里，隐隐传来的琴曲，恍如低语的倾诉，在空中回绕，令我不禁停步。
琴曲悲怆苍茫，一如我此时心境。我恍惚间竟有幻觉，似在一片迷雾之中，突然就找到一个跟自己有些相似的身影。
悄然绕过莲池行至亭前，却见一青衣男子悠坐其中，拂弹一把古琴，长指拢弦，抹音复挑，曲律无尽。
漫天雪花似柳絮飞舞，更衬得眼前俊雅男子拟梦出尘，清逸似仙。
原来是他！
尘封许久的记忆，在见到这熟悉面容的时候，忽地就清晰起来……
“小家伙，你冷不冷？要不要添些衣裳？”丞相府的后花园里，一道声音自我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清雅的小男孩，还有那一脸极不相称的成熟。
“你才是小家伙！”我冷冷地回击。一张小脸蛋却因用力加上气愤，涨得红通通的。
逐开的笑颜灿亮了那双睿慧中又兴起几分淘气的双瞳，小男孩扬眉朝我笑道，“我随我爹来拜访丞相，我叫萧默，你叫什么？”
“谁要告诉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我负气冷哼一声，不愿再搭理他，转身朝花园中的金鱼池走去。
宽大的金鱼池还不曾被大雪覆盖，只是在水面上隐隐结有一层薄冰。水面之下，隐约还可见有鱼游动。我玩性忽起，便将地上的积雪揉成一团团雪球，朝水中扔去。薄冰四溅，惊得水下的鱼也疾速游动。
我大笑，乐得直蹦，却不料脚不甚踩到四溅的薄冰，来不及呼救就滑下了鱼池。
寒冷刺骨的池水扑面而来，转瞬之间便没过我的脖子，我心中惊恐万分。
就在此时，一双小手拉住了我。抬首一看，居然是先前那个没礼貌的小男孩。
“抓紧我的手。”他趴在冰冷的雪地上朝我大喊，然后用冻得通红的小手使劲将我向岸上拖拽。
然而小小的身躯力气实在不够，眼见着我又慢慢地滑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池水再次侵过我的脖子，让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幸好就在这时，父亲自后园经过，救起了鱼池中的我。
而直到被救上岸的时候，我才发现，趴在雪地上的那个小男孩，早已瑟瑟发抖……
“漾……臣萧默给皇后娘娘请安……”几分低沉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回过神，萧默已跪于亭前。
“此处没有外人，尽可不必遵循这些虚礼。”我急忙伸手将他拉起。
“臣遵旨。”萧默依言而起，声音清冷如同以往。只是那随之出口的三个字还是硬生生地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也不再多言。
缓步走入亭内，一眼便瞥见了那放于石桌之上的古琴，心下不觉疑惑。
“皇上命臣回京待命，也特许臣可于宫中奏琴……”像是知道我的疑惑，萧默开口解释。
我笑得一脸灿烂，“那是自然，萧将军退敌有功，皇上待你自是不同于他人。”
“臣不敢居功。”慎重地回答，语气相当的恭敬。
我忽觉有些悲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幼时的玩伴也变得陌生无比。
萧默见我神色陡然伤感，似是已知我内心所想，缓缓扯扬唇角，低声道，“娘娘，小心隔墙有耳。”声音较之刚才，已是微不可闻。
我闻言惊地抬头，却见他扬起的眉目睨向我的身后，顿时我明白已被人跟踪。于是立即大声道，“萧将军一片赤诚忠心卫国，被皇上器重也是理所应当。”
萧默也配合我道，“忠君爱国本是为人臣子的份内之事，皇后过誉了。”
……
如此来回捧赞奉承数句，片刻之后，却闻得萧默语气陡变，已不似刚才那般慎重，“娘娘，您的演技可真不赖啊……”言词之间，调侃意味颇浓。
再看萧默，一脸笑意掩都掩不住，往日的熟悉之感已尽浮于面上。
我明白身后之人已经离开，顿时如释重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