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慈宁宫时,天已昏暗。漫天弥地只是无穷黑墨,连天空的星辰都瞧不清晰。金碧辉煌的黑宫掩盖在浓厚的黑暗里,显得愈加得神秘。
慈宁宫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不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些许的改变。十年之前,我来宫中做客,就是在这里,我遇见了陆离和殷曲。
那天的陆离一身白衣,面容和煦,器宇轩昂,如同一缕在暗黑命运中一闪而过的阳光。
那天的殷曲一身黑衣,面容精致,冷睿忧郁,如同一道可以击破混沌阴霾时空的闪电。
“漾儿……你来了。”
我迷蒙半晌,忽地回过神,看见一张慈和安详的面容,皱纹遍布,脸上却满是笑容。
“臣妾恭请太皇太后圣安!”我匆忙跪下。
她俯下身来伸手将我扶起,语气温和,“漾儿快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就免了这虚礼罢。”
我徐徐起身,抬头望她,才惊觉三年不见她竟已如此衰老。
十年之前,当我初次来到慈宁宫时,那时的她多么年轻,笑容璀璨。即便是三年之前,我入宫之时见她,她也是风华犹存,满目威严。
而现在,我心惊于她满头的白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已经在这短暂的三年里暗暗老去。
恍惚间我竟像看到很多年之后的自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复杂得无法言喻。
“哀家知道,你终会再来见我。”她的目光掠过慈宁宫殿上的红木椅,示意我坐下。
我无语,只能依依而坐。
是的,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会踏入这慈宁宫。
三年之前,若不是她的那道懿旨,我不会成为殷曲的皇后,我不会跟陆离永远成为陌路。所以,我有理由恨她!
然而此刻我竟已全无恨意。我甚至感谢她,感谢她让我成为殷曲的皇后。也许命运捉弄了我,让我错爱了一个人整整十年,但是我仍然感谢命运将我推向我所爱之人。
那日我服食催血丸佯装昏迷,陆离在我的耳旁低语,当他执起我的手时,那掌心的滚烫让我惊觉原来十年的感情竟都错付他人。
我忽然记起在我遇刺醒来的早晨,我跪请殷曲息怒,他伸手拉起我的手时,传递至我手心的那抹微凉。同样一双手也曾在我发高烧时握住我炙热的掌心,在我遇刺昏迷时,于黑暗中给予我力量,支撑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那一刻我深深铭记于心,宛如昨日,时时浮现眼前。
原来那个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的人,竟然是那个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沉默忧郁的少年……
“漾儿……你还恨哀家么?”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深深划破我的回忆。
我抬头望她,望着这个曾经无比睿智狠辣而此刻无比慈和安详的妇人,然后摇了摇头,簪上的红脂琉璃跟随而动。
仿佛得到了无限的宽慰,她的嘴角忽扬起欣慰的笑,然后声音有丝激动,“那就好那就好……”那神情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等到了她期待已久的原谅。
“太皇太后……我……”我不想打断她,然而我来时的目的让我踌躇。
忽然开口的话语让她凝目望我,面容善良而随和,没有丝毫话语被打断的不快。
“我……”我开始犹豫是否要将近几月来的事情如实禀报,然而我又实在不忍心让她再为国事操劳,她忧心了一辈子,到老难道还不能得到安稳?
我语塞,喉咙似填满异物,一时间竟难以言语。
她看着我,仿佛在等我说出完整的句子。
然而她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她终于失望,她淡淡地开口,神情竟忽地沉重,“凤栖宫前,满朝重臣跪请皇后劝谏皇上……”
我心中猛然一惊,顿觉自己无比的幼稚,争权夺利的后宫之中,又有谁能够真的安安稳稳平淡过日呢?
如同眼前已经两鬓斑白无限苍老的她,表面上似乎已经不再过问世事,实际上却仍旧对宫廷所发生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
林甫等人向我奏报军情一事,距离此刻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而已,她竟全都知晓。
我早该想到,她于阴谋算计中活了一辈子,每日算计着被算计着,对权力的敏感执着早已是她的本性,又怎会如此安于平淡?
原来自我进慈宁宫开始,她所表现出来的宽慰欣喜,不过都只是假象。
她一直都在试探,看我会不会向她如实禀报朝廷之事。
然而,我终究令她失望。
此时此刻,我说任何话都已多余,她只会认为我不过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只得低头沉默,任由一室的静谧弥散开来。
许久,她开口,问我,“你可知道二十三年前陆妃干政一案?”
满室烛影轻摇,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我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她是否在暗示我有干政之嫌?
我抬头,凝视她沧桑双眼,企图看出她说此话的含义。然而我只看到一脸疲惫的面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回太皇太后,臣妾对二十三年前之事并不曾了解。”我低声地开口,状似坦然。
她便笑,目光掠过我望向远处,神情哀伤而迷离。
而后,她告诉我,也许她错了,她的一辈子做错了很多。
“我的皇儿恨我,你知道么?他恨我……”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目凄然,“他恨我逼死了她,他甚至到死都不肯原谅我……”
我看见她眼角隐约可见的泪光,脸上的哀伤显而易见。她甚至没有说哀家两个字。
被自己爱着的人憎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更悲哀的是,在他死去时仍得不到他的原谅。
“可是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助他登基,为他巩固帝位,让他立于万人之上,权倾天下……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眼睛红肿,神情呆滞,声音已止不住的颤抖。
我仿佛看到这个迟暮老人对时光的回忆,那些往事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我想要安慰她,但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哀伤的回忆。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激动地摇头,髻上的流苏因着她的动作而急切地摆动,仿佛下一刻便要落下来。
“她是陆妃?”我有些好奇,突兀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恍惚,如此失态。
我看到往事浮现在她有些浑浊的目光中,一缕抹不去的哀愁掺杂其中,悲凉尽显。
她也惊觉自己的失态,蓦地收回失神的目光,默默地点头,继而又缓缓地开口,“哀家第一次看见棃儿,是在三十三年前的除夕晚宴上……”她的目光又开始变得有些迷离,“那年刚好是皇儿登基整整十年。那晚的烟火漫天,绚烂无比,是哀家今生所见最为绚丽的烟花。然而,当她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烟火都变得黯然……”
我似乎都可想象她描绘的那个夜晚,漫天的烟花,绚丽剔透,无比美丽。那个美貌倾绝的女子自漫天烟火中款款走来,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在那个夜晚,她便是那道最美最绚的烟火,霓光耀目丽色灼然。流转生辉的双眸,只瞥一眼,便可让人惊艳震撼到无法呼吸。那样绝世的容颜,根本无人可比……
“后来,她成为了皇儿的妃子……”幽然而起的声音截断我的想象,“整整十年,她倾绝了后宫整整十年。然而,即便时间过去十年,她却依然有不衰的容颜……”
声音有些许停顿,眼前处于回忆中的老人将目光落回我的身上,“哀家从未想过要取她的性命,从未想过,即便她夺却了皇儿所有的爱。直到那天……”
蓦地收口,没有再说下去。那天的事情仿若是禁忌,她不愿提起。
我默默地等待,我有预感她还会再开口。
果然,须臾之后她的声音又再响起,问我,“可知殷氏皇族之中,为何独独只有离儿姓陆?”
我摇头。我原以为陆离是异姓王族,没想他竟也是皇族。
“离儿是皇儿与陆妃所生,陆妃去时,离儿尚不足一岁。皇儿为纪念棃儿,在黑宫之中盖了一座宫苑,并将孩子取名为陆离立为太子……”声音缓慢而平静地叙述,听不出一丝哀喜。
陆棃,陆离。原来……
我忽然惊觉太皇太后最后说出的话语,陆离是太子?那么殷曲呢?
可是我不能问,我自知分寸。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她未再开口,我也不敢多言,只是心下却疑惑为何她忽然将这些前尘往事说与我听。
烛影摇曳,更鼓忽响,回音荡漾。
已是戌时。
“漾儿……去落英宫传哀家懿旨,宣皇上来慈宁宫见我。”许久之后她说。
我离座跪下,冷声答道,“臣妾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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