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不会死,因为我没有毒发,吐血只是因为事先服食了顾琛的催血丸。
我躺在熟悉的榻上,没有睁开眼,佯装昏迷。我的神智清晰如同以往。
我在等,等真正想要置我于死地的那个人出现。
然后我隐约听见殿中响起的脚步声,又隐约听见有人遣退殿内奴仆。
黑暗中的苦味特别重,空气中有我熟悉的气息。
我能感觉到有目光在我身上游移,熟悉而又疏离。
许久,我听见一个声音。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我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瞬间击蒙了。
我没有说话,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心中却微微一颤。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十年了,我好像,”陆离说得有点儿艰难,“我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可以像这样坐在你的身旁,看你安稳的睡颜。”
黑暗中的气氛忽地有些凝重。
他接着说,“这几个月,我回忆了我们相识的十年,一天一天,我都记得。漾儿,谢谢你,这是我生命中最美的十年。”
我心头一紧。
我隐约觉得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而我们都无力阻止。
盛夏的潮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将以任何方式离开你……或者你离开我……”他顿了顿,声音哽咽,难以为继。
然后有温热触及我的脸庞,一滴,一滴,又一滴……
我惶然,却感觉不到心痛。
许久之后我感觉我的手被紧紧地握住,我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怔。他的手滚烫得如同燃烧的火球,仿佛可以将周围的一切灼伤……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毕现。
突然间,我感到了命运无情的捉弄和嘲笑,它们像顶着火球的离弦之箭,咆哮而来,轰然击穿心脏。
原来……
那天陆离好像还说了很多别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告别的时候,他轻轻地撩了撩我的额前的刘海,就像我们第一次接触那样。
然后我听见他重重地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我命亦不由我……”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寝殿门口,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渐无声。
他走后我睁开了眼,愕然失措。
……
我在床上歇了一个月。
因为尽管我没有毒发,但是催血丸的药效依旧让我元气大伤。
之前顾琛也曾力劝我不要以身犯险,我考虑再三,却觉得除却这个办法,再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更快地引出藏在暗处的下毒之人。
我觉得我的计划已经近乎完美,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没有人会知道发生在莲花苑的一切只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可以预见那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手执利刃,面露杀气,想要取我的性命。
但是,那个人却没有出现。
在我休养的一个多月里,都不曾出现。
下毒之人比我想象中藏匿得更为隐蔽。
在这一个多月里,陆离再未出现过。殷曲也是。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在莲花苑吐血昏迷那日,是陆离将我抱回凤栖宫。那时他刚好从太后的慈宁宫出来,他是去向太后辞行的,他要去南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表现得颇为平静。
我已不会再时常想起他。
……
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待我惊觉时,才发现原来秋天已至。
舒凝已经怀孕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她已经不方便再来凤栖宫看来。本来就冷清的凤栖宫愈发地显得阴冷。
我偶尔也去探望舒凝。
看见舒凝的时候,她总是一只手撑着沉重的腰身,一只手轻抚着身前的浑圆,然后朝我微笑,笑容明亮而纯净。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这黑宫最幸福的女子,谁都比不了。
日子在一片平静无澜中缓缓过去,只是偶尔我会感觉到体内积聚的毒蠢蠢欲动,似要喷涌而出,我开始不停地咳嗽。
我尤记得那日在太医院,顾琛在为我探脉之后,眉头紧锁,状似沉思。
最后他终于开口,叹息出声,“娘娘体内之毒忽然加重,百初丹已经无法完全压制。百日侵之毒随时有可能发作……为今之计,只有加重百初丹的分量。如若娘娘体内之毒还是不断加重,待百初丹无法控制之日……”
待百初丹无法控制之日,便是我命绝之时。
我知道顾琛不愿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但是我却疑惑在不知不觉中,我体内的百日侵之毒竟又无端地忽然加重。
然而时间根本不容我去追查体内剧毒加重的原因。
因为那日我自太医院出来,行至凤栖宫门口的时候,发现丞相林甫居然领着几位重臣跪在凤栖宫的玉阶前。
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芒,让我有一瞬间的晃神。
林甫等人见到我,急急地叩拜,“臣等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我有一瞬间的惊震,随即平静地点头,“平身罢。”
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我如临深渊。
丞相林甫,兵部尚书邢卫,户部尚书任楚生,护国大将军颜行南,水师提督张谦……满朝重臣居然差不多全在我的眼前。
没有人在我说了平身之后站起来。
我只听见林甫沉重低缓的声音,“臣等跪请皇后娘娘劝谏皇上以国事为重……”
原来殷曲竟已近五个月不曾上朝,不批奏折,不问政事。日夜沉迷在落英宫,纵情声色,醉生梦死。
祁国似乎得知了消息,月前忽派二十万精兵攻打我国,仅用六日便已攻占邴城。
我方来不及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婺城也危在旦夕。婺城守军不过三万,根本无法与二十万祁军对抗,城破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婺城城破,祁军便可到达我国南方的屏障南刃关。若南刃关失守,祁军便可长驱直入,进去我国腹地。到时候京都便岌岌可危。
我不相信殷曲是如此昏庸之人,在如此非常时刻,竟还能夜夜笙歌。
我问林甫,“可曾将军情向皇上如实禀报?”
林甫摇头,“臣等于落英宫外求见皇上,十日不果。无计可施之下,才来求见皇后娘娘。”
我哑然,没想殷曲竟真沉迷女色到如此地步,心中不觉有丝刺痛。
沉默片刻,我又问,“南刃关守将是何人?”
“威远大将军萧默。”
“可是萧继武将军之子萧默?”初听萧默的名字,我竟有一瞬的心安。
“正是。”林甫回我。
“若婺城被破,南刃关可守几日?”我又开口。
“邴城城破之时,我已调集附近望城,甯城,源城部分守军前往南刃关支援。目前南刃关守军约有十五万,萧将军有十足把握击退祁军。但是……”
林甫忽然停顿,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南刃关目前粮草十分不足,仅能支持月余。而且月余之后便是初冬,天寒地冻,我军冬衣不足,实难抵抗祁军冲击……”
我打断他,目视户部尚书任楚生道,“难道户部不曾拨发粮草和冬衣支援?”
任楚生被我忽然一问给愣住,继而急道,“启禀娘娘,户部十日之前已经拨发大批粮草和冬衣往南刃关。只是南疆运河溃堤,目前仍在赶工修理,所以粮草尚未到达。”
我点头,“既然如此,务必加派河工日夜赶工修理堤坝。”
林甫抬头望我,欲言又止。
“林相有话不妨直说。”
众臣忽地叩首,林甫面容神肃,声音微颤,“臣等跪请皇后娘娘劝谏皇上以国事为重,以苍生为重!”
我默然。
我又何曾不想规劝他以国事为重,只是,他又可会听我的劝谏?
……
林甫等人走后,我在凤栖宫的门口站了很久。
后宫不得干政,干政便是重罪。
我忽然想起先皇的宠妃陆氏,那个传说中美貌无人可比的女子。倾绝后宫十年,先皇宠爱至极。最后却因偶然在御书房瞥了一眼放于案上的奏折,被先皇的母后以后宫干政的罪名赐予一杯毒酒,了却了性命。
先皇的母后,现在慈宁宫主位上的那个人。
或者,我有必要去一趟慈宁宫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