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在心里坚守了很多年的那段爱情开始坍塌,或许我以为的牺牲付出,对方并一定那么需要。
当庭暖酒,漫步无言。
流光的消逝,只有静默者才能触碰得到。而在这怨念深深的黑宫里,我想我是唯一的静默者。
黑宫里所有的一切均与我无关,除却那所谓的皇后虚衔。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初夏,在慈宁宫,我遇见了陆离,还有殷曲。
那年的陆离还不是雅王,那年的殷曲也不是皇上。
那个初夏的傍晚,陆离送给殷曲一柄极好看的紫金柄嵌七彩宝石匕首。
我很好奇,抢过去细细端详刀鞘。然后一把将刀拔出,向空气中刺去。
三个人同时听到了刀锋发出的声响,冰冷的声音。如果别过头去,谁都会以为那是刺穿一具皮囊才会发出的凛冽之音。
当我试图去抚摩刀刃时,殷曲低声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碰上就是一道口子。血流出来的时候都不觉得疼。
“知道疼就晚了……”陆离说。
我嗖地引刀入鞘……
后来我才知道,殷曲说,“一把刀的锋刃,是不能触碰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离,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殷曲。
那一年我才九岁,陆离十四岁,殷曲十五岁。
……
我出神良久。
“娘娘……”听见玲珑的声音时,我悚然一惊。
不知为何这发现令我觉得空虚,深冷地寂寞。
“舒妃娘娘来了。”玲珑并未察觉我与以往有任何不同,淡笑道。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舒凝已经步至眼前。
“姐姐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呢?”舒凝一脸的浅笑,极温和。
我很快收拾起我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同她一起坐下。
“妹妹今儿个怎么来了,身子不好该好好歇着才是。”我喜欢眼前这个女子温和的模样,没有一丝的心机。她的笑容,就像冬日里的暖阳一般,可以很轻易地打动我。
“不过就是偶感风寒而已,哪有那么娇贵。”舒凝丝毫不以为意,端起玲珑刚刚上的茶,揭起茶盖拂了拂漂浮的茶叶,然后闭目一闻。
淡淡的茶香随着她的拂动弥散开来,清香四溢。
“唔……白毫银针,白茶中的极品!”倏地睁眼,一脸赞誉。
我也笑,“哪敢不用好茶招待你呐,知道你是个中行家。”
“呵……姐姐真是了解我。”一抹红晕浮上脸颊,舒凝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抬手抿一抿鬓发,望着舒凝笑道:“妹妹今儿个到我这来,该不止是为了品这白茶罢。”
舒凝一怔,看我的眼神有一丝讶异,复而道:“姐姐莫非还不知道?皇上今儿个下旨,赐了庄妃协理六宫之权。”
我闻言挑眉,木然望了舒凝一眼,一脸的无所谓。
然后淡淡地说:“噢……妹妹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姐姐这个事儿么?”语气平缓如常,没有一丝情绪。
舒凝疑惑于我的表情,不解我为何如此地心平气和,道:“姐姐居六宫之首,掌六宫凤印,今大权旁落,怎么还如此平静呢?”语气里的疑问显而易见。
我扬起嘴角,笑若莲婪。
我看见她精致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全是温柔。
白毫银针的味道像是夏天里盛开的花朵弥散在空气里,被阳光烘培得五彩斑斓。
许久,我问舒凝:“你弃之不及的东西被旁人拾去,你会觉得可惜么?”
我的声音生生地划破寒冷而厚重的空气,突兀地响起。
舒凝愣愣地看我,然后似懂般地摇了摇头。
入宫三年,未蒙一幸。哪朝哪代出过这样的皇后?
可是于我而言,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母仪天下的威严,我不需要。三千宠爱的尊荣,我不稀罕。
我所要做的,只是小心地活着,平安地活着,在找到父亲之死的谜团之前。
我不想也不曾去算计别人,尤其是那些在我看来已然极度可怜的卑微女子。
我很清楚地明白,我的人生,自我踏入黑宫的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我所希冀的模样。我以为我所要做的只是等待,如此而已。然而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并不肯将我就此放过。
……
在扯絮丢棉的大雪之中,被众人期盼很久的除夕晚宴转眼而至。
当暗淡的夕阳挣扎出一天凄艳的微光之后,光华殿上,我坐在殷曲的左侧,接受众人的朝拜。那一刻,在众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
我穿着暗金长麟凤袍,星光闪烁,流光溢彩间,透着似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头上的凤凰展翅嵌七彩宝石金步摇璀璨斑斓,熠熠生辉。凤凰口中衔着的珠花流苏垂落于眉心,随着我的轻微动作而左右摇摆不定。
我听见殷曲的声音在我的右侧响起,低沉而幽远。
他对着我脚下的众人说:“众卿免礼!”
然后,百官高呼:“谢皇上、皇后娘娘!”
我侧首望着他,目光淡然。
很多次,我们就是这样相并而立。这是我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并肩而坐,相距不过一尺。
然后我又听见他对着脚下的众人说:“旧岁去,新岁来……辞旧迎新,望天下同乐,五谷丰登……”
然后是天下太平,万民同乐,诸如此类,冗长反复。
我从不知道原来他可以说这么多的话,可以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一直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少年,冷漠得让人颤抖。
许久之后,我看见他举起了身前案几上的玉樽,一饮而尽。脚下百官附和,纷纷举杯。然后我也拿起眼前的酒杯,轻抿了一口。
酒气浓烈的一股热辣呛得我一时满脸通红。我侧首望他,心想这酒怎么这般猛烈,却迎上他与我对视的眼神。
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他的眼神清澈如水,璀璨的眸子眼含笑意。然而瞬间便不复见。恍惚间,我以为这是自己出现的幻觉。我努力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他眼中的笑意,却看见他一脸的冷然。
我想着可能是酒过于猛烈的缘故,心下思量得少喝点,只做做样子便好。
正思忖着,却闻丝竹之声响起,这才发现歌舞表演已然开始。
抬首望去,殿上几名妙龄女子已经翩翩起舞,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蓦然回首间,翩若惊鸿。
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殷曲不停地大声叫好,已全无平时的半分戾气。端坐的百官见此情形,也鼓掌称道,不拘礼仪。
一时之间,殿上热闹非凡。
我总觉得今日殿上的殷曲已不是我所熟识的模样。
或者,我本就不知道他该是什么模样。
歌舞过后,已近戌时。我以为宴席差不多该散了,往年的除夕晚宴都是在这个时候结束的。于是我思忖着等下是不是该回宫喝点解酒汤,虽然只微微抿了一口小酒,我却已有些许醉意。
然而我估计错了。
歌舞过后,几个著名的戏班又开始表演,烟花吹打,照样热闹非常。戏班演起的文武大戏,同样让人叫好不迭。
殿外风寒霜重,殿内温暖如春。
待戏班表演完毕,传官报时,已至亥时。
我看着眼前的殷曲,他已然酒醉,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而如此高兴,我也从未见他这般高兴过。
给李裕使了个眼色,让他随我扶殷曲先行离开。
李裕意会,用尖锐而细长地声音对着殿上的百官道:“恭送皇上、皇后娘娘回宫!”
……
回龙卧殿的御辇上,我看见殷曲在睡梦中蹙起的极好看的眉。这让我想起他的笑容,他扬眉时一点轻藏的傲意。我实在无法把那个冷漠寡言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有婴孩般睡颜的男子联系起来。
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呓语不断。我沉默无言。
我不知道在这似永不得见阳光的黑宫之中,在日日夜夜算计与被算计的阴谋之中,我还能坚持多久。
没有任何关于那只白箭的消息。
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或许,那场惨烈至极的战役已经随着消逝的流光而渐渐被人淡忘了罢。
只是于我,却时刻记忆犹新……
……
龙卧殿燃起的龙涎香四散开来,弥散于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我看着眼前卧于龙塌上的殷曲,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小孩子般笑颜。
我俯身,为他掖紧被褥,随手拾帕拂去他额角泌出的细汗,动作轻微温暖,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将他吵醒。
这一刻的殷曲,敛去了与生俱来的骄傲,让我觉得异常的平和。
他倏地睁开眼,眼神迷离,脸上的红晕四散。
四目对视间,我发现我还维持着为他拭汗的动作,顿觉尴尬不已。
我惊地收回为他拂汗的手,手帕随着我猛然的动作而发出一缕淡淡的香气。
他的眼神炙热而迷离,急切的呼吸伴着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倏地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转过身,背对着他。道:“皇上请好生歇息罢,臣妾告退。”然后默然地朝殿门口走去。
然而在我尚未出龙卧殿寝殿的时候,殷曲却温存地从身后抱住了我。两手交叉着抱拢我有些颤抖的肩头。
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脖颈,突起的脊椎,一节又一节的脊椎……
我听见他发出的低哑而嘶沉的声音:“漾儿……漾儿……不要走……不要走……”
我浑身一怔。
……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能清晰地感知那种疼痛,与自己,与世界决裂的姿态。
当感到冰凉锋利的闯入时,我激动地绷直了身子,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挡。
手被拨开了。我不再动作。
强烈的痛楚中,生命正被挤压揉碎,身体如坠冰窖。
心,则飘忽远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