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谁也不会记得曾经有个温婉如水的女子为了那件事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谁也不会记得。
生命,那是这座暗无天日的黑宫里最不缺乏的东西。无数的冤魂,无数的冤案,总这样被史官一笔轻轻带过。
我只是偶尔惦记那个有温婉笑容,以死明志的柔弱女子。她的倔强与不屈实在不适合生活在这个随时会噬人的黑宫。或许,死亡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
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如同是漫天随风飞舞的柳絮,无穷无尽,席卷一切。红墙碧瓦的黑宫逐渐地裹上银装。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让人觉得发慌。
凤栖宫正殿中央的火炉烧着赤炭,我低着头用火叉拨弄了一下炉中的炭火,顿时火星四溅,噼里啪啦。
殿外风雪渐渐转为猛烈,一片苍茫。
如今的黑朝早已不再复我记忆中的景象。
或许,我记忆中的黑朝早已随着父亲的逝去而面目全非了罢。
父仇,那是让我能够在这充满腐朽气息的黑宫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娘娘……德副总管侯着呢。”绾翘的声音打断我渐行渐远的思绪。
“噢¬——宣他进来罢。”我敛了敛心神,用戴着赤金镶红玛瑙护甲的手扯了扯已然有些皱褶的暗紫金凤凰鸣镝宫服。
自从晚妃小产事件过后,内务府副总管允德已经算得上是我的亲信。
“奴才允德恭祝皇后娘娘圣安!”允德于我面前三步之遥叩拜。
“起来说罢。”我轻轻扬了扬手,目光落于他满身的雪。
“谢娘娘!”允德说着起来立于我身旁。
“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么?雪势这么大,怎么也不等着消停消停再过来呢?”我开口道。
“娘娘……今儿个早朝,林丞相奏报入冬以来,南疆之地冰灾不断,南疆各地灾民过万,其中更有不少人趁乱烧杀抢掠……”允德说道。
丞相林甫,那是父亲的得意门生。
那一年我作《庭前赋》,传至朝堂,林甫闻之赞曰,花漾之才,倾我朝也再无人可出其右。
那一年,他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吏部侍郎,而如今,却已重权在握,官拜丞相。
“哦——”我眯着凤眼,目光扫过允德的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允德继而道:“皇上命雅王陆离去往南疆赈灾。”
雅王陆离——
我眼前忽地出现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庞和那双璀璨如星的眸子。
雅容看更澈,馀响扣弥清。
普天之下,除却他,谁又担得起这个雅字。
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掐指算来,也不过匆匆数日。
那些时光里,我们都不提及过去辗转的时光,仿佛是忌讳。尽管那么多次,我试图回忆过去的清纯和美好,但是一看到黑宫里漫无边际的红墙碧瓦鎏金殿,我还是吞咽下那些话了。
我敏感地感觉到,在时光的河流里,自己已蜕变成另一个人。
“唔——今儿个什么日子了?”我略过允德的话语,忽然突兀地问道。
绾翘回我:“回娘娘,今儿个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七了,再过几天便是除夕。”
“日子竟然过得这么快,又除夕了……”我不由得感叹。
过完除夕,想来便是三年一度的大选了罢。
那些无知的少女拼尽全力地往这金丝牢笼里钻,我却渴望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完全地脱离这炼狱……
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
直至五更鼓响,我知道失眠已成定局。
经过一夜,雪势已经稍微停住。天地间安静得让人难以置信,也凄白得让人难以置信。
天还未大亮,只是雪光炫白得让人有些晃眼。
我自床上起身,踏着金缕绣鞋举步行至妆奁前,如绸缎般的漆黑长发披散开来,像极群星璀璨的天幕。
“玲珑——”我轻呼出声。
“是,娘娘。”玲珑进得寝殿内,眼瞧着我已经坐在妆奁前,不由得道,“娘娘怎么不多睡会?这才刚过五更呢。”
我微微一叹,开口道,“玲珑难道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么?”
话出口,玲珑一怔。
我也不理会,只轻拿犀角玉梳梳理如墨长发。
冬已至,天渐冷,光滑的铜镜面上也已是雾气氤氲。
我放下手中的玉梳,伸手触及镜面,拂出一道痕迹。刹那间便感觉寒冷刺骨。
玲珑绾翘自幼与我一同长大,伴我进宫,一直侍奉我左右。她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果然,再瞧着玲珑,她已是满目凄寂。
“娘娘,奴婢自然记得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今儿个是老爷死忌。”玲珑拾起我放下的犀角玉梳说道,眼已含泪。
我默然,任一室的静谧弥散开来。
许久,我幽幽地开口,“不必梳髻了,就用根银丝带绾着罢。等下随我一道去寂园……”
京都远郊的寂园,那是父亲最后的栖地。
玲珑默不作声地点头,片刻,已将墨发用银丝带绾好。
我素颜的脸上一片寂然……
辰时,我悄然从最偏僻的西华门出,允德安排的马车已在等候。
至巳时,已达寂园。
我吩咐玲珑绾翘,“你们在园外侯着罢。”
下得马车,抬首,入目的「寂园」二字斑驳不堪,漆已掉落大半。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苍凉。
那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就像是打开尘封千年的记忆一般。那布满灰尘的记忆随着朱门地开启而显见地清晰起来。打开尘封的记忆,往昔从这里离去,追随的目光又重新凝聚。
我敛起心中波荡不安的心思,纤手提起月白色的儒裙,跨进门槛。
曲折婉转的回廊蔓延向寂园深处。
精致的亭台水榭,依旧如同以往般透出雅意和清爽。只是荒芜许久,已显出些许颓败。
顺着这回廊曲折而行,至终端便是坟冢。
静谧的寂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拒绝了所有墙外人的想像。
我一步一步地缓缓而行,每踏一步,便仿若多一分悲恸。一阵夹雪的冷风拂过,绾着青丝的银丝带便随风飞扬……
行至回廊深处,便见一座孤冢。
着眼于墓碑上的四个字——花黎之墓。这是父亲的坟冢,省去了官称以及立碑人,不夹带一丝对尘世的留念。
我手抚墓碑,才惊觉父亲的坟前竟已枯草凄凄。
飞雪落花,四周如此凄静,仿佛这里已非人间。
我在漫天飞雪之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当我转身时便看见了他。
遇见一个人有多困难?
我们曾共同度过一整个夏天却终于擦肩。
很多年之后,静谧寂园的深处,他竟突然又站在我面前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他说。
我低头无语,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只得沉默,任双腿僵直。
许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皇上不是派你去南疆了么?”
抬头,我看见他嘴角极好看的笑容,他说:“嗯——是得去南疆的,待今日过了我便会快马赶过去……”
“唔——”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望着我,目光显得幽远,静谧在我们之间弥散开来。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光里满是无奈与忧伤。
我转过身不看他,我怕只要一瞬,我便会晃了心神,难以自持。
过了一会儿,他悄悄潜到我身旁,双臂从后面环绕住我,轻轻箍紧。
“知道么?我常常怀念那年。”他又语,语气迷离,“那个初夏的傍晚……”
“我已是他的皇后……”我突兀地打断他的话,不想让他说下去,纵然他说出了我也想说的话。
我也常常怀念那年,那个初夏的傍晚。
在太后的慈宁宫,我见到他,这个后来被世人称作雅王的男子。
那天的他一身白衣,嘴角也噙着极好看的笑容。
“我知道……”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发丝,喃喃说道。
“我爱过一个人。”
“我知道。”我不清楚他是在回答我的话还是在自语。
“你不知道……”我想转过身去看他,挣扎着,他的手臂更紧地箍住我。一切都是徒劳。
“我知道,”他轻声笑了,笑声中饱含着甜蜜与苦涩,“一切都会过去的。”
……
没错,一切终将过去,所有的欢笑与泪水。
假若必将失去那些珍贵的情感,我会选择从未开始。
没有再言语。我只是望着眼前的雪花缓缓地飘落,一片又一片……
天色渐黑的时候,我轻轻地拨开他抱着我的手,转过身。
我望着他,目光呆滞,缓缓地道,“只余空恨……”
只余空恨。四个字,倾尽我全身的力量。
我看见他身子有隐约的颤抖,嘴角噙动,却不言语,嘴角熟悉的笑容也已不复见。
他的眼睛深如凝火的寒潭,面色苍白。
我在等他开口,告诉我当年为什么失约。
只要他开口,不管什么理由,我都会原谅他。
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解释,我一直期待他能给我一个解释,但是没有。
回答我的只是漫天纷纭的雪花,无穷无尽。
许久,我别过头,踏着厚厚积雪离去,再不回头。
只余他呆呆地立于原地。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
有些事,有些人,有些爱,你也许能爽快地转身离开,也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是那片天空,却不容易忘怀。
很多年后,我才有勇气慢慢去接近这样一个事实:
爱情也许没那么伟大,世俗伦理也许有它的道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