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拂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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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曲已经睡去,他睡得很沉。

    偶尔发出轻微的鼾声,平缓而低沉,让人有很安心的感觉。

    忽然沉下来的黑暗里,我轻轻拨开他脸上为汗水浸湿的头发,细看他绯红憔悴的脸。

    我在这静默无垠的黑暗中凝视我身边的男子,惊魂未定的心仍如擂鼓。

    我第一次将他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像在一刀一刀把他刻进我的生命。

    我望着他,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直到他也醒来。

    他并不说话,只是望着我。

    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的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

    时间仿若静止一般停滞不前。

    然后,他缓缓地起身,缓缓地穿衣,缓缓地从我身边一步一步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哀伤的背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他望着我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哀伤得那样深刻,让我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并且铭刻了很多年。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澜地过下去,那个夜晚并没有改变任何的事情。

    我开始做重复的梦,梦中见到的是陆离。

    他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以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灰色的惨然。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及他的脸庞,却发现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变皱,然后血肉砰然绽开,转眼间幻化成凛凛白骨,只余我惨白的枯手悬在半空之中,颤抖不已。

    醒来时总是满头大汗,噬心蚀骨的惨痛令我喘息艰难。

    ……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梦魇中过了月余,直至三年一次的选秀来临。

    二月春花厌落梅,仙源归路碧桃催。

    早春的二月还有些许的寒气,狼狈不堪的积雪已经开始渐渐消融,化为一滩一滩的雪水,然后渐次消逝,在青石板砖的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印。

    天空湛蓝一片,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清风掠过,拂动我发髻上斜插的羊脂白玉玲珑簪,叮铃作响,清脆至极。

    这一天是乾元十年二月初八,黄历上说这天是十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破土,入宅……可谓万事皆顺。

    金碧奢华的光华殿上,殷曲与我并肩而坐,目光冷然地看着无数的秀女从眼前走过,一批又一批。

    环肥燕瘦,丰盈窈窕。肩弱削成,腰若约素。娇莺初啭,微风振箫。手如柔荑,颜如舜华。

    红粉青蛾,举手投足间,顾盼生辉。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这群从我眼前依依而过忐忑不安的豆蔻女子,不禁感叹她们连脸上的青涩还未全然褪怯,便已要入得这噬人不吐骨头的黑宫之中。

    殷曲脸上依旧是一副千年寒霜的模样,剑眉蹙起,星目微眯,透着一股子令人难以接近的肃气,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这让我想起那夜他偶然露出的婴孩般笑容,忽觉弥足珍贵。

    如此这般,又是几批秀女从眼前掠过。

    殷曲偶尔开口,留下几个琼姿花貌。

    端坐一天,我已感觉有些疲惫,心下不免埋怨。

    侧首朝殷曲望去,却发现他也正挑眉瞧我,目光放肆,嘴角间隐约还有一抹促狭的笑意。

    我悚然一惊,却听见殿内忽地一声冷哼响起。

    寻声望去,殿内并排立着六位耀如春华的妙龄少女。居中一人着浅蓝色双窠银缕云雁宫装,正拿一双美目横我,目光刺然。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初照,又是一天将尽。些许残阳顺着殿门透进来,映射出如花女子长长的身影。

    我眯了眼,一时难以看清蓝衣少女的面貌,待我终于看得真切,顿觉漫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薄粉敷面,冰肌玉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乃淡雅脱俗之极致。眉目间隐约可见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我正欲开口称赞,却闻得殷曲的掌声响起。

    “有意思……呵呵,有意思!你是哪家的秀女?”殷曲坐直身子开口问道,语气间颇有兴趣。

    蓝衣女子静然而立,对殷曲的问话丝毫不以为然:“婺城知府方章瑜。”

    我闻言一怔。

    一旁的李裕喝道:“大胆放肆!圣上问话焉敢不用敬语!”

    蓝衣女子依旧面无惧色,却也不答话。

    李裕见此情形,又欲开口,却不料殷曲面带笑颜朝李裕摆了摆手,又对殿中女子道:“昔闻方家有女名素然,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拭珠沥于罗袂,传金翠杯于素手。今日一见,果不负虚名。”

    方素然浅然一笑,款款上前一步道:“臣女徒负虚名,恐增笑耳!”言语间已经不复见之前的无礼。

    我眼见她此时这般彬彬有礼,随即明白,霎那间感慨。此女果然绝顶聪明,他日必定又是一深谙争宠之道的女子。

    殷曲含笑点点头,称赞不已:“懂得收敛自持,想来他日亦不会恃宠而骄。”转而又对一旁立着的李裕吩咐道:“记下她的名字。”

    方素然闻言盈盈施礼:“谢皇上隆恩!”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

    乾元十年的这次选秀一共持续了三天,入选者逾百人。姣丽蛊媚,丽雪红妆,封妃封嫔者不在少数,诸多官家女子充裕后宫。一时之间,满园春色,争奇斗艳。

    本来就极为得宠的庄妃被赐予了协理六宫之权,在后宫中更加为所欲为,一时风头无两。

    相较于我的凤栖宫门可罗雀,她的梨牧宫却是门庭若市。仿若她才是居六宫之首的那个人。然而我也不甚在意,少了往来奉承,我乐得清闲。

    偶尔舒凝来凤栖宫,我们或当庭暖酒,或闲敲棋子,画霜石木叶,奏瘦月孤花,日子却也十分惬意自在。

    这一日,我又与舒凝兴起而谈。

    从烈日当空到日落西山,直至天凝晚紫朔风初静,暮色已深,舒凝仍显意犹未尽。

    玲珑在一旁侍候得面露倦意,瞌睡不断。

    待舒凝起身离开,已近亥时。

    我遣了玲珑回房,然后卸妆熄灯也欲上床歇息。

    就在那时,忽然起了一阵微风,柔和得拂过我身上披着的烟罗红霄纱,令我身心一凛。

    回头,却见一道黑影击破长窗,直逼我而来。

    破窗的响动彻底划破了静谧的空气,霎那间锣声大作,羽林卫呼斥奔走,乱作一团。

    乍起的剑芒在一霎那晃花了我的眼,令我不能直面,只能飞身疾退。

    而剑光如影随形,紧紧纠缠,带着一股子凛然决绝的杀意。

    我的手早已握紧长袖中那把隐藏多年的匕首,却始终无法刺出。

    我知道当我刺出匕首时,那身形微微一滞的短暂瞬间,已足够他的利刃贯穿我的胸膛。

    羽林卫已经闯入了凤栖宫的寝殿,却不敢妄动。

    我看见一双亮如星火的眸子掩在蒙面黑巾之后,透出一股极冷的肃杀之气。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了眼前之人外漏无疑的杀气。

    耀眼的剑光伴着杀气急速直逼胸前,划破了我身上被风吹起的烟罗红霄纱。速度之快,让我只觉是一阵疾风拂过。

    我尚未看清蒙面人的动作,隐约之间,却已感到剑锋贴近肌肤的丝丝凉意。

    我倾尽全力地往后退却,一步又一步,我在等他再次拔剑的奋力一击。

    我明白只有当他聚力猛刺的短暂瞬间,我才会有一丝的机会。

    我隐约地感觉长袖之内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泌出些许细汗,而眼前的蒙面人却仍旧决然地朝我逼过来……

    在羽林卫的惊呼声中,我的背触及到了凤栖宫冰冷的宫墙。

    我终于退无可退。

    我看见他似倾尽全力刺过来的剑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映得满殿通红,耀目生辉,那感觉我熟悉至极。

    我全身一怔。

    原本想趁着他奋力一击身形受阻的短暂瞬间,将长袖中隐藏多时的匕首刺向他的死穴。然而当他赤红的剑光掠过我的眼时,我惊觉自己已必死无疑……

    我看见自己的血沿着拂花剑的剑锋流下来,然后一滴一滴落在干净的青石板砖上汇成汩汩的流水,像极开得正艳的红莲。

    这情形像极父亲给我的那个梦境。

    在那个梦境里,我看见父亲手中的拂花剑上不断有鲜血滴落,落在原本就已经鲜红的地表,然后跟地上的鲜血融为一体。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锋利而冰冷的拂花剑尖刺入我的肩头,那种金属嵌入肌肤冰冷刺骨的感觉,我想我永生难忘。

    我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知觉在一点一点地慢慢流失,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当那人将赤红的拂花剑从我的肩头拔出的时候,我顿觉全身一松,轰然倒地。

    在我倒下的瞬间,我恍惚看见蒙面黑巾之后的那双眸子里隐约的不忍,敛去了杀意的眼神温和得仿若相识多年……

    然后,我看见羽林卫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黑衣蒙面人破窗而出。

    我张开嘴巴,声音却在瞬间凝固,那一瞬间,殷曲抱住了我,我将头靠在他的胸前,然后眼泪,就在他暗紫金丝线织就的龙袍上面,氤氲散开。

    像一朵棉花。

    而黑暗,从那一刻起,漫天弥地地盖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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