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我吧!”
“就这么回去,”男人说道,“离开巴黎而没有看过这由个人的智慧和意志创造的、真
正奇妙的当代奇迹⒅!”
“我不下去。”这是回答。
“当代的奇迹,”有人说道。树精听到了,也明白它的意思。她最初渴望的目的已经实
现了,这里是进入到巴黎深处的入口;她没有想到过这点。但是现在她听到了,看到了那些
外国人走了下去,她跟着走下去了。
台阶是铁铸的,螺旋形状,很宽大很便利。下面燃着一盏灯,更下面又有一盏灯。
他们站在一座迷宫里,里面尽是交错的大厅和拱门。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在这里都可
以看到,像在一面粗糙的镜子里。可以读到街名。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门牌号码,墙基砌在
空旷的沥青小道上。这道路沿着一条宽阔的、淤积许多烂泥的人工河延展出去。高处是一条
引水槽,清新的流水被引向人工河。最上面悬着煤气管和电报线网。远处灯光闪烁着,像世
界大都会的倒影。人们不时地听到上面传来隆隆声,这是载重车辆从地下道上的桥上驶过去。
树精在什么地方?
你听说过地下墓穴吧,比起这个新的地下世界、这个当代的奇迹:巴黎的下水道来,它
太微不足道了。树精就在这儿,而没有在马尔斯广场的世界博览会里。
她听到了惊奇、羡慕和赞赏声。
“从这深处,”有人说,“上面成千上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进步的时
代,具有这个时代应有的一切幸福。”
这是人的意见和说法,而不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安家落户的那些生灵――老鼠的意见
和说法。他们在一堵旧墙的缝里吱吱叫,声音非常清楚,连树精都能听懂。
这是一只上年纪的公老鼠,他的尾巴被咬断掉了,他用尖锐的吱吱声道出了自己的感
受、痛苦和唯一正确的意见,他的全家赞同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讨厌死了人的喵喵声,那些无知的言谈!这里很不错,有煤气,有煤油!那类东西
我是不吃的。这儿很舒服,很明亮,让你呆着不禁惭愧起来,而且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惭
愧。要是我们生活在油灯时代多好!那并不是离现在太久远的事儿!那是浪漫的时代,人们
是这么说的。”
“你在说些什么?”树精问道。“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在讲什么事情?”
“我在讲过去那美好的时光!”老鼠说道。“曾祖父和曾祖母老鼠的幸福时代!在那个
时代到下面来可是一件大事。那时的老鼠窝和整个巴黎都不一样!鼠疫妈妈住在这下面;她
杀死人,可不杀老鼠,强盗和走私贩在这里自由地呼吸。这里是最有趣的人物、现在只有在
歌舞剧舞台上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的避护所。我们老鼠窝里的浪漫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
有了新鲜空气,有了煤油。”
老鼠就是这样吱吱说的;他抱怨新的时代,称赞有鼠疫的旧时代。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这是由健壮的小马拉着的敞篷公共马车。主人坐了进去,沿着塞巴
斯托波尔大道驶远了。地下的上面是巴黎挤满了人群的著名的地方,向四方伸展开来。车子
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消逝了。树精不见了,出现在煤气灯光中和自由空气之中,而不是在那
纵横交错的拱形通道里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寻找奇迹,世界奇迹,她在自己短促的一夜生
命中追求的那种东西;它发的光比这里所有的煤气灯的火焰还要强烈,比正在滑过天空的月
亮还要明亮。是的,的确不错!她看见它就在那里,在她的前面闪光,它闪耀着,向她招
手,就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扇光亮的大门,朝一个小小的花园开着。花园里灯火辉煌,舞曲不绝于耳。煤
气灯在闪烁,犹如围绕着平静的湖泊和水池的一条小径。湖泊和水池旁用铅皮剪制的人工花
卉低垂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从花蕊喷出一股高高的水泉。美丽的垂柳――真正的春天
的垂柳将自己清新的柳枝垂落,像一片透明但又能遮面的绿纱。这里的灌木丛中燃起一堆篝
火,红色的火光照着那些朦胧、幽静的凉亭。感人肺腑的音乐在耳际震荡着,富有诱人的魅
力,使血液流遍周身。
她看见了许多美丽、身着节日盛装的年轻妇女,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一
位“玛莉”,头发上插着玫瑰花,但没有马车和马车夫。她们在狂舞中是何等欢快,摇摆、
旋转,不辨方向,像是被南欧巨蛛⒆咬了一口!她们在欢笑,幸福得要去拥抱整个世界。
树精觉得自己被卷入狂舞之中。她那小巧玲珑的脚穿着丝绸鞋子,是栗色的,和飘在她
头发下,披在她裸露的肩上的那条丝带的颜色一样。她的绿绸衣裙有许多大折摺在飘曳,但
是遮不住她那美丽的腿和可爱的脚。这双脚像要在那欢舞的男士的头前画出魔圈似的。
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幻花园⒇中吗?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名字在外面的煤气灯中闪闪发光:
玛毕尔(21)
音乐声、拍掌声,焰火,银铃般的流水声和香槟酒杯碰撞声混在一起;舞蹈跳得如醉如
痴。在这一切之上,月亮慢慢移过,作了一个不屑的鬼脸。天空中没有云,明朗蔚蓝,人们
似乎是从玛毕尔一直望到天上。
树精浑身有一种精疲力尽的陶醉感,如同吸过鸦片之后的那种沉迷。
她的眼睛在说话,嘴唇在说话,但是她的话语被笛子和提琴声所淹没。她的舞伴在她的
耳边轻语,他们在坎坎舞曲中摇摆;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听不懂。他把手朝她伸去,搂
住她,但却只拥抱着那透明的、充满煤气的空气。
树精被气流托起,就像风托起一片玫瑰花瓣。在高空中,她看到在一座塔顶上有一道火
焰,一道闪动的火光。火从她的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从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的红
色的灯塔射出。春天的风把她吹向那里。她绕着塔飞着;正在工作的人们以为他们看到的是
一只蝴蝶在飘落,在过早到来的死亡中死去。
月亮照着,煤气灯和其他明灯在大厅中,在分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燃照着。照着那
些绿色覆盖的高坡,照着那些人类智慧创造的岩石堆,“无血师傅”的力量使泉水从上面倾
泻下来。海底的洞穴、淡水河、湖泊的深处,鱼的世界在这里一览无余。你置身在深潭里,
你似乎到了海的深处,你在玻璃潜水罩里。水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厚厚的玻璃壁。滑溜的水螅
好几尺长,像鳗鱼一样弯弯曲曲,抖动着它的内脏、触肢,在探寻什么似地蠕动,浮上去,
又牢牢地贴在海底。一条大比目鱼,若有所思地躺在附近,舒服自在。螃蟹像大蜘蛛似地从
它上面爬过,虾飞快地游着,好像它们是海里的飞蛾和蝴蝶。
淡水中生长着睡莲,灯芯草和苇子。金鱼排成队,就像是田野里的奶牛,头都朝着一个
方向,好让水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胖的鲤鱼呆呆地望着玻璃壁;它们知道,它们是在巴
黎博览会上,它们知道,它们被放在装满了水的桶里,经历千辛万苦的旅行,在火车里还怕
晕车,就像人在海上怕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博览会的,它们在自己的淡水缸或咸水缸中看
到了博览会,看到了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人群。世界各国都把自己国家的人送来展出,好让
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浑身长满青苔的大鲤鱼看看这种生灵,对这个种族表示自己的意
见。
“他们是长鳞的动物!”一条浑身污泥的小鲤鱼说道。“他们每天更换两三次鳞,嘴里
还发出一种声音,他们把它叫做讲话。我们不换鳞,用一种更简单的办法让别的鱼了解我
们;动一动嘴角,瞪一瞪眼睛!我们比人类先进得多!”
“但是他们还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道;“我是从一个大内湖来的。那里的
人们在炎热的时候钻到水里,但是他们先把鳞脱掉,然后再游,这是青蛙教会他们的。他们
用后腿蹬着,用前腿划着,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要想模仿我们,可是不成!可怜的人
啊!”
鱼儿都瞪大了眼;它们以为在强烈的阳光中看到的那些拥挤的人群,现在仍在这里走动
着。是的,它们认为它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人形,就是这些人形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感觉神
经。一条长有花条纹和令人羡慕的肥脊背的小鲈鱼保证说,它看到的那“人稀泥”仍旧在那
里。
“我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一条黄鲤鱼说道。“我清楚地看到了长得很匀称的美丽
人形,‘高腿夫人’,或者随便叫她什么。她长着和我们一样的嘴角和圆圆的大眼睛,背后
是两只气球,前面是合拢的伞,身上披着丁丁当当的水草。她想把这些都甩掉,像我们一
样,返朴归真,她想尽人类所能,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高贵的鲤鱼。”
“那个被钩在鱼线上的人,那个男人哪里去了?”“他坐在一辆手推车上,带着纸、笔
和墨水,把什么东西都从上到下写一遍,他们管他叫记者!”
“他仍坐在车上跑来跑去呢!”一条浑身长着青苔的鲤鱼老姑娘说道。她的喉咙里有着
世上的艰辛,所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一次她吞了一个鱼钩,现在她还带着它不耐烦地游
着。
“记者?”她说道,“挺有点鱼的味道,用易懂的话说,他就是人类中的墨斗鱼。”
鱼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不过在这有水的人造的洞穴中传来了?头声和工人的歌
声,他们要在夜里加班劳动,使一切很快能完成。他们在树精的夏夜梦中歌唱,她站在这
里,等着飞翔出去消失掉。
“这都是金鱼!”她说道,向它们点着头。“我总算看见你们了!是的,我认识你们,
我早就知道你们了!在老家时燕子对我讲过你们。你们好漂亮啊,真可爱!我想要把你们每
位都亲吻一遍!那些我也知道!这肯定是肥梭鱼,那是美味的鲫鱼,这儿是长了青苔的大鲤
鱼!我知道你们!你们不认识我。”
鱼儿们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不懂,它们透过昏暗的光亮往外看着。
树精已经不在那儿。她站在外面空地上,世界各地的“奇异之花”散发出不同的芳香,
裸麦黑面包国度的(22)、鳕鱼海岸的(23),产皮革的俄罗斯的,产科隆香水的河岸的(24)和
产玫瑰油的东方国家(25)的芳香。
参加完一夜的舞会,我们睡眼惺忪地乘车回家的时候,我们的耳际仍清晰地回响着我们
听到的那些曲子,每个曲子我们都会唱。像在一个被谋杀的人的眼睛里,可以将最后的一瞬
间像照相一样保留一段时间。同样在这夜里,白天生活中的喧哗和光彩依旧未散,没有消
失,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明天还要继续喧哗下去。
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之间,她觉得她在家乡就认识它们,这是从宫廷花园和牧师花园里
来的。她在这里还看到了红色的石榴花,玛莉就在她的漆黑的头发上插过这样一朵花。她的
脑海中闪过儿时乡间家园的情景;她用渴求的眼凝望四周的景色,极度的不安充斥着她的
心,把她带过一座座奇异的大厦。
她感到疲乏,这种疲乏在不断地增强。她盼望躺在铺在地上的柔软的东方垫子和地毯上
休息,或者和垂柳一起垂向清澈的水,钻入水中。
但是蜉蝣并没有休息。再有几分钟,一天便结束了。她的思想在颤抖,她的肢体也颤抖
起来,她倒在潺潺流水旁边的草地上。
“你从地底涌出,有永恒的生命!”她说道,“润一润我的舌头,给我点提神的药吧!”
“我不是长流的清泉!”流水说道,“我是用机器抽上来的。”
“那请把你的清新给我一点儿吧,绿草,”树精恳求着,“请给我一朵芳香的花儿吧!”
“把我们摘下来,我们便要死亡!”草和花说道。
“吻我一下吧,清新的空气啊!我只要一个唤起生命的吻。”
“不一会儿太阳便要将浮云吻红!”风说道,“那时你便与死者为伍了,消失了,正如
一年结束时这里的一切胜景都要消失一样。于是我便可以和广场上的轻微的散沙一起玩耍
了,将尘土吹过世界,吹到空中,尘土!到处是尘土(26)!”树精感到一种恐惧,像一位正
在沐浴的妇人被割破血管,血流了出来,却在不断流血中希望活下去一样。她爬起来,往前
走了几步,又在一个小教堂的前面倒下。教堂的门是敞开着的,圣坛上灯火明亮,风琴在鸣
奏着。
多美妙的音乐啊!树精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乐曲,然而在这种音乐中她听到了熟悉的
声音,这声音发自一切生灵的内心深处。她又感觉到了老橡树的飒飒声,她又听到了老牧师
在谈论最高尚的行为、有声望的名字;谈论上帝创造的生灵可以而且必须对未来作出些什么
贡献,才能赢得永恒的生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