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树精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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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马尔斯广场上陈列着这一切。在这个丰盛的宴席桌周围,人群像蚂蚁似地挤在

    一起,推推搡搡;有的步行,有的乘坐小马车,所有人的腿都支撑不了如此疲劳的参观。从

    清早到天黑,人们不断地拥向那里。载满了人的汽船一艘又一艘地驶过塞纳河,车子的数量

    在不停地增加。步行和乘车的人越来越多,有轨车和公共马车上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朝

    一个目标汇集:巴黎博览会!所有的入口处都挂着法国的国旗,各国展室的外面则悬挂着各

    自的国旗。机器厅里机器发出轰鸣声;教堂钟楼的钟奏着音乐,教堂里传出了风琴声;粗

    犷、沙哑的歌声混在一起从东方国家的咖啡厅里传出。这就好像是一个巴别的国度⑨,巴别

    的语言,一个世界奇迹。

    看来的确如此,关于博览会的报道就是这么说的,谁没有听到过?树精知道一切关于城

    市中之城市的“新奇迹”。“飞啊,你们这些鸟儿!飞到那边去看看,再回来讲讲!”这是

    树精的请求。

    这种向往变为愿望,成为生命的渴望――于是在安宁、寂静的夜里,当圆圆的月亮正闪

    耀着明亮的光时,树精看见从月亮里飞出一颗火星,它往下坠落,就像一颗流星那样明亮。

    树叶好像被一阵狂风吹动似地抖起来,树的前面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形体。它用一种柔和但强

    烈如世界末日来临的巴松管的声音说话,唤醒生命,召唤去接受判决。

    “你将到那个魔术般的都城去,你将在那里生根,去体会那里喃喃细语的流水、空气和

    阳光。但是你的寿命将会缩短,在这个自由自在的天地里能享受的寿命将缩短成几年。可怜

    的树精,这将是你的灾难!你的向往将增长,你的追求、你的渴望会越来越强烈!树将变成

    你的监牢。你将离开你的居所,脱离你的本性,飞了出去,和人类在一起。于是你的生命便

    会缩短到只有蜉蝣生命的一半,只有短短的一夜。你的生命要熄灭,树叶枯萎脱落,再也不

    会回来。”

    这声音在空中这样说,这样唱。光亮消逝,可是树精的渴望和向往没有破灭。她在渴望

    中颤抖,像发高烧。

    “我要去城中之城!”她高兴地喊道。“生命开始了,像云一样膨胀,谁也不知道它会

    飞向何方。”

    黎明时分,月光淡下去,彤云升起。愿望实现的时候来了,允诺的语言变成了现实。

    来了一些手拿铁锹和棍棒的人。他们围着树根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又来了

    一辆马车,这树连根带土一起被挖了出来,被芦?包上,简直是一个保暖袋;然后它被搬到

    车上,捆得很结实,它将被运走,运到巴黎去,在法国的骄傲的首都――城中之城生长生活。

    在车子启动的一霎那,栗子树的叶子颤抖起来,树精在期待的幸福中颤抖起来。

    “走了!走了!”这声音随着每一次脉搏跳动响着。“走了!走了!”这声音震荡着、

    颤抖着。树精忘记对她家乡的草坪说再见,忘记向摇曳着的小草和天真无邪的春**道别;

    它们一直把她尊崇为上帝的花园⑩中的一位贵妇人,一位在广阔自由的天地里装扮成牧羊女

    的年轻公主。

    栗子树坐在车上,它用叶子点头表示,“好好过日子”或者“再见”。树精不知道这

    些,她只是梦想着眼前将展现出来的那些奇异新鲜而又十分熟悉的东西。没有任何一颗充满

    天真欢乐的孩子的心,没有任何一滴沸腾的血液会像她去巴黎旅行时那样浮想联翩了。

    “好好过日子!”变成“走了!走了!”

    车轮转着,远处变近了,落在后面。眼前的情景在变,像云块变幻。新葡萄园、树林、

    乡镇、别墅和花园出现了,来到眼前,又消失了。栗子树向前去,树精随着它前去。一辆接

    一辆的火车疾驶而过或相对开过去。火车吐着的云雾变成各种形状。这些形状在讲述火车从

    哪里开、树精要去巴黎。周围的一切知道、也应该懂得她是要去哪里的。她觉得,她经过的

    每一棵树都向她伸出枝子,央求着:“把我带上吧!带上我吧!”你知道,每棵树里都住着

    一个充满渴望的树精呢。多大的变化哟!奔驰得多么迅速哟!房屋好像是从土里冒出来一

    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烟囱像许多花盆,一座挨着一座,在屋顶上排成一排。由巨大的

    字母拼写成的字、各种各样形状的图,从墙角一直画到屋檐下面,正闪闪发光。“什么地方

    是巴黎的开头?我什么时候才算到了巴黎?”树精问自己。人群越挤越大,车子一辆接着一

    辆,步行的人和骑马的人挤在一起;铺子挨着铺子;到处是音乐声、歌声、叫喊声、说话声。

    树精坐在她的树中到了巴黎的中心。

    这辆沉重的大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种着树,周围有许多高屋子,每扇窗子

    都有一个阳台。人们站在那里往下看这棵被运来的新鲜年轻的栗子树,它将栽在这里,代替

    那棵倒在地上的、被连根拔起的死树。站在广场上的人们微笑着,愉快地望着那春天的嫩

    绿。那些刚刚吐出芽的老树,枝子沙沙作响,表示着“欢迎!欢迎!”喷泉将水柱喷到空

    中,又溅到宽阔的池子里,让风儿把水珠吹到新的树上,请它喝欢迎之水。

    树精感到,她居住的那棵树被人从车上抬起,栽在它未来的位置上。树根被埋进土里,

    上面植上了新鲜的绿草。开着花的灌木丛像树一样地被种在这里,还搬来了盆花。广场的中

    心形成了一个小花园。那棵被煤气、炊烟以及各种令植物窒息的城市空气薰死的被连根拔起

    的老树被拉上了车,运走了。拥挤的人们观看着,绿荫下孩子和老人坐在木凳上,望着新栽

    的树叶。而我们这些讲故事的人,则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着这棵从清新的乡间运来的年轻的

    树,像那位老牧师那样说着:“可怜的树精!”

    “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道,“然而我却不太理解、不太能表达我的

    感觉。一切都像我想的那样,却又不完全像我想的那样!”

    四周的房子太高,靠得太近;太阳只能照到一面墙上,而这墙又被广告和招贴贴满。人

    们在那里站定,造成了堵塞。车子一辆辆驶过,有的轻快,有的沉重;公共马车满载着人,

    像一幢幢活动房子,飞快地跑着;骑马的人奔驰向前,货车和游览车也要求同样的权利。树

    精想,这些紧挨着的高耸的房屋可不可以挪开变成天上的浮云那样的形状,移到一旁去,好

    让她望一眼巴黎和望过巴黎之外的地方。圣母院⑾得露一露脸,还有汶多姆圆柱⑿以及那些

    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参观的奇迹。

    可是,房屋没有让开。

    天还没有黑下来,灯已点燃了;商店里的煤气灯光射了出来,树枝间射出亮光;就像是

    夏天的阳光。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树精在故乡看到的星星一样;她感到一股清爽新鲜的空气

    吹来。她觉得自己得到了补充,精力充沛起来,感觉到每片树叶都获得了活力,连树根的最

    尖端的地方也有了感觉。她觉得自己生存于这个活跃的人的世界里,被温和的眼睛注视着。

    她的周围是阵阵喧哗声,音乐、颜色和光彩。

    从一侧的巷子里传来了管乐器和手风琴演奏的舞曲。是啊,跳舞吧!跳舞吧!寻欢作乐

    吧,音乐这样呼唤着。

    这是人、马、车子、树和房屋该跟着跳舞的音乐,若是它们能够跳舞的话;树精胸中涌

    起一阵令人陶醉的欢乐。“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好啊!”她欢呼着。“我到达巴黎了!”接

    下去的一天,新的夜晚和随后到来的昼夜,带来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活动、同样的生活,循

    环着但却总是一个样子。

    “现在我认识广场里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朵花了!我认识了这里的每一幢房子、每个阳台

    和店铺。我怎么被安顿在这么一个闭塞的犄角里,一点儿也看不到那宏伟的大都市。凯旋

    门、大道和世界奇迹都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怎么我一个都没有看见?我站在这些高楼中间

    就像站在笼子中。这些高楼墙上的字、招贴、牌子,现在我都可以背出来了,还有那一大堆

    不再合我口味的食品,可是我听说过的,知道的,向往的、我为之而来的那一切东西却又在

    什么地方呢?我享有、获得和发现了些什么呢!我依然和从前一样渴望着,我感觉到了一种

    生活,我必须把握它,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必须参加到生命的行列中去!在那儿跳跃,像

    鸟儿一样地飞,观看、体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宁愿过半天这种生活,也不愿在疲惫和枯

    燥中长年累月地生活;这种生活使我沉沦,像草地上的雾一样消逝。我要像云一样在生命的

    阳光中发光;像云一样能眺望远处,像云一样地飞行,谁也不知道飞向何方!”这是树精的

    叹息,这叹息变成了祈祷:

    “把我的余生拿去吧,给我蜉蝣生命的一半吧!把我从我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吧!给我人

    的生命,短短的人的一刻欢乐吧,若必须如此,就给我今天这一夜吧,为我这种大胆的要

    求、对生命的渴望而惩罚我吧!放我出去,让我的这个房屋,这棵鲜嫩年轻的树,枯萎、倒

    下,变成灰烬随风飘走吧!”树枝沙沙作响,产生了一阵令人痒酥酥的感觉。每片叶子都在

    颤抖,好像生出了火花,或者是从外面飞溅来了火花。树冠上刮起一阵狂风,在风暴中出现

    了一个女子的形像,她是树精。突然她坐在煤气灯照亮的长满树叶的树枝下,她年轻、美

    丽,像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对她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个大城市会使你遭灾!”

    树精坐在树根旁,坐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已经把门锁上,把钥匙扔了。她是如此年轻,

    如此美貌!星星看见她,对她眨眼,煤气灯看见她,闪闪发光,向她挥手!她是多么纤秀又

    多么健美啊。她是一个孩子却又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她的衣服像丝绸一样精致,像树冠上绽

    开的新叶一样碧绿;在她那栗色头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子花;她就像是春之女神。她只

    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便跳了起来,像羚羊似的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街上。她跑

    啊,跳啊,像置放在太阳光里的镜子,反射出一道光束来,这光不断地移动,时而到这里,

    时而在那里;若是一个人仔细地观察,能看见实际看到的东西,那是多奇妙啊!她的衣着和

    形体的色调都随着她暂停的地方的特点,随着屋子里射在她衣服上的灯光而变化着。

    她来到了大道上。从街灯、店铺和咖啡馆的煤气灯射出的光汇成了一个光的海洋。年轻

    纤秀的树在这里排得整整齐齐,每棵树里都躲藏着自己的树精,要避开人工阳光。那望不到

    尽头的人行道,像一个巨大的宴会厅;摆设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槟、卡尔特荨麻酒直到

    咖啡和啤酒。这里还摆着鲜花、图片、雕塑、书籍和五颜六色的衣料。

    她从高楼下的人群中向树外可怕的人潮望去;那边是滚动着的车子、单马拉的双轮篷

    车、轿车、公共马车、街车、骑马的绅士们和列队前进的士兵们形成的起伏的波涛。要走到

    街对面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一会儿是蓝光焰火,一会儿又是煤气灯光。突然有一个火箭

    冲向天空,它是从哪儿来的,射到哪儿去了?

    很明显,这是世界之城的大道!

    这边传来了柔和的意大利歌曲,那边是有响板伴奏的西班牙歌曲。但是最强烈、淹过一

    切的是八音盒奏出的流行音乐,那富刺激性的坎坎舞曲⒀,连奥菲欧⒁也不知道,美丽的海

    伦娜⒂更没有听到过,就连独轮手推车也不禁想用自己的那只独轮跳起舞来,要是它会跳舞

    的话。树精舞着,旋转着,飞跃着,像蜂鸟一样在阳光下变化着颜色,因为每座房子和房子

    里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来。

    她像断了茎的齿叶睡莲⒃随着水的旋涡漂走了。她每在一个地方停下的时候,都要变成

    一个新的形象,因此没有人能跟随她,认出她,也看不见她。

    一切都如云中的幻象那样在她身边飞过,一幅又一幅面孔但是她哪一副面孔也不认识,

    她没有看到来自故乡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她想着玛莉,

    可怜的玛莉!这个衣衫褴褛、头发上插着红花的欢快的孩子。你们知道,她在这世界大城市

    里很有钱、容光焕发,就像她乘车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橡树的时候那样。

    她显然就在这震耳欲聋的一片喧闹声中。也许她刚刚从停在一旁的华丽的马车里走出

    来;这些华贵的马车的马车夫都穿着制服,仆人也都穿着丝袜。从车上下来的主人都是衣着

    华贵的夫人。她们走进敞开的花格大门,走上通向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那高宽的台阶。这难

    道是“世界奇迹”?玛莉一定在里面。

    “圣玛利亚!”里面有人在歌唱。香烟从高大、涂金、半明半暗的拱门里飘出。

    这是圣母教堂。

    高贵的妇女,穿着用最值钱的料子裁剪成最时新款式的黑礼服,走过了光洁的地板。族

    徽印在镶有银扣、用丝绒装帧的祈祷书上,也绣在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缀有布鲁塞尔花边

    的手绢上。有几位妇女静静地跪在圣坛前面作祷告,另外几人走向忏悔室。

    树精感到一种不安,一种恐惧,就好像她走进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寂静之

    家,是秘密的大厅;所有的话都是用极低的声音、在几乎听不见的喃喃声中讲出来的。树精

    看见自己穿着丝绸的衣服,披着纱,和那些富有、高贵的妇人一样。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

    她一样,是满怀“渴望”的孩子呢?

    这时传来一阵叹息声,声音痛苦而深沉;是从忏悔室那个角落还是从树精的胸中传出来

    的?她把披纱拉得更紧地围着自己。她吸到的不是大自然中的新鲜空气,而是教堂香烟的气

    味。这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走开!走开吧!无止境地飞走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它飞着便是生活。

    她又来到喷泉边的煤气灯之下。“然而所有泉水都洗不净洒在这里的无辜的鲜血⒄。”

    有人这样说。

    这儿站着许多外国人,他们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她刚从那里走出来的那个秘密的大

    厅里是没有人敢这样做的。有一块大石板被人翻动了一下,被抬了起来。她不明白这事。她

    看到了进入地下深处的那个入口;人们从满天星斗的明朗的天空、从太阳似闪光的煤气灯

    下,从所有生气勃勃的地方走了下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