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不甘壅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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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看,西晋时候知名度最高的历史人物,不是竹林七贤,不是司马炎,也不是潘安,反倒是那两个以斗富为乐的活宝。

    这恰恰说明,这个时代,可以作为社会精神特征的,除了名士的风流,再就是上层社会生活作风的奢华了。

    这种社会风气的形成,原因很复杂,在本书的《引子》中,我已经约略做过说明,随着后面写到更多的具备此类特点的人物,我会加入更详细的分析。

    以斗富为乐的二人,其中知名度更高的,当然是石崇,这是因为,在他们两人的若干场斗富中,有一多半的时间,他都是赢家。

    石崇字季伦,出生于青州。因为青州在古代属于齐国境内,所以他老子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做“齐奴”。

    跟之前写到的许多人一样,石崇从小就聪明得不得了。他胆子很大,可是做事并不莽撞,很有些大将风度。他老子石苞,是西晋的开国重臣,司马家族祖孙四代,他全都服侍过,后来位列三公,可谓大富大贵。

    石苞临死的时候,给每个儿子都分了家产,唯独什么也没有留给石崇。石崇他妈,很疼爱这个儿子,于是问她老公,为啥不给齐奴留点遗产。石苞对她说道:“齐奴这小子,别看年龄小,其实他心眼儿多着呢,以后凭他自己的本事就吃穿不愁,他啊,根本不需要我给他留什么。”那时候石崇还只是个小孩,真是知子莫若父。

    青年时代的石崇,继续了小时的聪明。二十来岁时,他就担任修武令的官职。在任期间,诸般事务,皆应对自如,远近数里之内,人们都盛传他才能出众。随后,他又先后被任为散骑郎、城阳太守。伐吴战役中,因为立有功勋,他又被封为安阳乡侯。

    难得的是,尽管石崇出身不错,仕途也比较顺利,可是在任期间,他还很注重学习,常常挑灯夜读,这一点,可能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似乎青灯黄卷的生活,跟石崇这个大富豪的形象实在联系不起来。

    其实,石崇能够加入到当时著名的文学集团二十四友中,本身就说明他起码具备一定的文学素养。否则,单凭家里有钱有势,还是没有资格跟当时的文坛领袖潘岳、陆机等人一起即席联句的。

    不过,对石崇来说,做官也罢,做诗也罢,这些都不是他人生的终极目标。那么什么是他的终极目标呢?当然是赚钱。

    石崇的聪明才智,都用来敛财了,其实包括做官,也不过是他聚敛财富的手段之一。至于做诗,那不过是他数钱数得累了、腻了时的业余消遣。

    《晋书•石崇传》里说他“颖悟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委婉地道出了他为了聚敛财富,蛮横无理,甚至残忍冷血的特点。

    什么叫任侠?通俗地讲,那是绿林好汉们的做派。好汉们什么做派?杀富济贫。不过,石崇杀富,从不济贫,他抢到的东西,全都进了自己的荷包。他在荆州做官时,手下养了一大批人,这些人名为官差,实为劫匪。他们经常埋伏在官路两旁,见到过路的客商或者远游的客子,就一拥而上,乱刀砍死,捧了金珠宝贝去进献给石崇。就是靠这种手段,石崇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难怪马克思知道此事后,气愤地在书中写道:“资本来到世间,身上每个毛孔都沾满了肮脏的东西……”

    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多了,当然会惊动朝廷。不过,石崇在搞人际关系方面特别在行,他只要从抢来的东西里,拿出十分之一的量,去打点荆州的大小官吏和刑部的贪心鬼们,就足以将此事摆平了。就这样,石崇财源广进,官运亨通,先后被拜为太仆,征虏将军,随后又受命监徐州诸军事,镇下邳。

    石崇的钱越来越多,多到一辈子都花不完,这时候,他看看自己的宅子,感觉已经跟自己的身份和财力不相匹配了,于是在河阳的金谷盖了一座别墅,叫做“金谷园”。他在这座别墅里大宴宾客,日日欢会,夜夜笙歌。后来有一回,他喝多了酒,在席上跟徐州刺史高诞骂起架来。石崇没有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却给他带来不小的影响。他被人参了一本,说他目无纲纪,侮辱朝臣,他也因此而被罢免了官职。

    经过这件事,石崇明白,要想官做得牢靠,单是钱多不行,还是得有个靠山。当时贾南风她外甥贾谧,靠他大姨的身份和势力获得高官,威得不得了。贾谧于是对他百般地巴结逢迎,把贾谧肥肥的屁股舔得油光滑亮。比较有名的事例,就属在《望尘而拜》讲过的“望尘而拜”的典故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石崇很快就得到贾谧的欣赏,而他自己也成为“二十四友”之一,于是金谷园里又热闹起来。当时的文士名流,比如潘岳、刘琨等人,都成为他的座上高朋。

    依靠职务之便和贾谧的支持,石崇横征暴敛,蚕食鲸吞,没过多久,就富得淌油了。他家里养了上百位姨太太,个个着锦衣绣,金簪玉佩;他家里的乐班歌妓,都是当时全国最好的;每天饭桌上的菜肴,更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有,堪称富可敌国。

    天下富人何其多。当时京城里,还有一位超级有钱的,那就是贵戚王恺了。王恺是皇亲,有皇帝给他撑腰助阵,然而即使这样,还是被石崇盖过了自己的名头,心里当然非常不爽了,他于是率先打响了斗富的战役,开始四处显摆自己多么有钱。石崇马上对此作出了回应。他心里想:“我最近正愁精神生活太贫乏呢,这老小子倒是给我出了个好题目,有意思!我倒要看看,咱俩到底谁钱多,我拿钱砸死你!”

    从何曾的日费万钱,到石崇与王恺的斗豪竞富,两晋时期的华奢汰侈之风,就这样愈扇愈炽,逐渐成为整个上层社会的导向了。

    斗富的战争正式开始,两人在物质财富方面的斗法,花样百出,覆盖了日常生活中几乎所有方面。王恺用麦芽糖刷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王恺用绸缎作帷幕,绵延四十里,石崇于是也用彩锦,把他家附近的路面包裹起来,比王恺还多十里;王恺用混了香料的泥巴刷墙,石崇则用名贵的赤石脂作涂料。无论在哪个环节上,王恺都是棋输半着。

    无奈之下,王恺只好去向他外甥,大晋皇帝司马炎求助了。这种竞夸繁华的作风,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唯一的结果,就是对资源的浪费。而这些资源,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才创造出来的。自己克行节俭的司马炎,在这件事上却足够混帐,他不但不肯对这种风气加以制止,反倒觉得挺有趣,决定亲自在里面投上一股,推波助澜。

    司马炎接到舅舅的求救信号后,命人从府库里拿出西域某国进贡的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此树高约二尺,枝柯横逸,艳冠群珊,他让老舅捧了它去,吓唬吓唬石崇。这下王恺可高兴坏了。他捧着那株珊瑚树,跟捧着上方宝剑似的,到了石崇家里,也不说话,把树往桌儿上一墩,斜眼看着石崇,一脸得意。

    石崇看看那树,又看看王恺,过了半天,好象才明白人家这是拿珊瑚树来跟他耀武扬威的。他笑笑,也不说话,伸手抄起一只搔痒用的铁如意,使足了力气砸下去,“咣”一下,就把王恺那棵心肝宝贝树给打哗拉了。王恺直接傻了,然后就飙了,骂道:“你tmd比不过我就耍赖啊?还我宝贝儿树来!”说罢,他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对王恺这样的反应,石崇却只是淡淡一笑:“什么玩儿?多大事儿?吵吵啥吵吵,我还你一棵不就得了?”说完,他命令家丁把他收藏的珊瑚树都搬出来,让王恺上眼。几个家丁,跑了若干趟,哼哧哼哧地搬出大小几十株珊瑚树来,陈列满厅。其中高达三四尺的,就有六七株,株株都是条干奇矫,光彩夺目;而其他那些,跟王恺拿来的那棵差不多大的,就更是多了去了。

    王恺被那些宝树照得头昏眼花,五迷三道,小心肝里,好象突然被抽去什么似的,茫然自失。这时候,石崇温柔地拍拍他肩膀,说道,“别楞着啦,恺叔。挑一棵呗,算我赔你的。”王恺这时候,恨不能挖条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他于是恍然明白,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就是,你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却不知道,原来你的树,比我的高……

    珊瑚树一役之后,王恺在与石崇的斗富较量中全落下风。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闹心的。因为尽管石崇的树更高更好,王恺至少还能猜出,这家伙是从哪儿把这些宝贝倒腾来的。可是最令王恺引为平生恨事的,是另外的三件。第一,石崇给客人做豆粥喝,从来不带做准备的,客人这边儿说要喝,他那边儿马上就能让人把豆粥给端上来,跟变戏法儿似的。第二,寒冬腊月,一般人家只能啃大白菜,就是富贵人家,也不可能吃到各种新鲜的蔬菜。可是石崇家,就是在最冷的时候,也能让客人吃到绿莹莹的韭菜末,不禁让人怀疑他有扭转时令的特异功能;第三,石崇和王恺都喜欢趁周末搞个自驾游什么的,那时候贵族人家出去游玩,都驾牛车而不是马车。石家的牛,怎么看,都不比王家的更壮一些,可是每次玩够了回城的时候,总是石崇的牛车先进城门,任他王家的牛车夫怎么鞭打,也追不上。人家石崇的牛,就跟看到成群的小母牛似的,玩儿了命地跑。

    这三件事,实在令王恺百思不得其解,他极其郁闷,快被好奇心逼疯了。最后,他花大价钱,成功地收买了石崇一个贴身的佣人,向他打听究竟。这对王恺说,豆子的确很难煮,所以石家都是事先预备好熟豆粉末,等客人来了,先煮好普通的白粥,然后再把豆粉撒进去,一搅和,就变成豆粥了;每年下韭菜时,石家就留下一些易于储藏的韭菜根,到了冬天,把那些韭菜根捣碎了掺在麦苗里,别人就以为是韭菜末儿了;牛跑得快,是因为司机的技术好,他会先勒紧缰绳,控住牛速,等到快要回城的时候,再把缰绳全松开,让牛撒开欢儿地跑,那自然是超级快了。

    王恺照这人说的去做,于是也能让客人迅速喝上豆粥了;冬天也能让客人吃上韭菜酱了;回城的时候,王家的牛比石家的牛跑得还猛。这一下,换成石崇无比郁闷了。后来他搞清楚了,原来是自己手下人泄了密。他一怒之下,就把那个下人给喀嚓了。

    从这件事情,我们又一次看到了石崇的残忍。石崇妻妾众多,做他的女人,实在痛苦。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他买了来,骗了来,其实没有几个是他真正稀罕的。这些女人,很大程度上,只是他用来跟人显摆的工具而已。

    石崇让自己的女人们穿上完全一样的衣服,站得倍儿齐。客人来了,乍一看,还以为她们是酒店里迎宾的呢。后来,石崇又想出个馊招。他找人做了些玉龙佩、凤凰钗之类的东西,让美女们分别配戴,然后让她们不分昼夜地唱歌跳舞,号称“恒舞”。石崇自己呢,就躺在高高的台子上,听到谁身上的佩声悦耳,看到谁头上的钗子鲜艳,晚上就挂谁的牌。这就象当年吴王夫差让西施穿上木屐,走在拢音的回廊里,由远而近地走来,爱的就是那声儿,与此同时,想象西施那白嫩的脚丫踩在木屐上的样子,感觉欲望随着脚步声响,慢慢实现,变态得很。

    然而,就是这种对女性的变态欲求,还常常被古代的文人们写进诗文,当作风流雅事,加以渲染。而石崇的这些以摧残、侮辱女性为乐的行为,在当时更是被当作香艳的传闻,被人津津乐道。

    除了刚才提到的那招听声辨位之外,石崇还让侍女们嘴里含着香料,这样她们说话或者笑的时候,口中就香气飘荡,熏得石崇心旷神怡。最绝的一招,他在象牙床上撒了许多沉香的细屑,让他最宠爱的那些姬妾们踏在上面,谁要是能够不留下脚印,就赐她真珠一百粒;要是留下了脚印呢,石崇就开骂了:“你是猪吗?吃这么多?难怪身子这么重!”。在这样的引导下,那些女子,由可怜而变得可悲。在石家,常常可以听到一个女人对另一个说道:“妹妹哟,你若不是细骨轻躯,哪里能得到百粒珍珠呢?”而那些胖一点的,重一点的,就倍受歧视。因此,不用石崇强迫,她们为了能够得宠,自己就会尽量少吃饭,甚至不吃饭,以图减肥。这些人当中,最后活活饿死,也是有的。

    在石家这些饱受凌辱的女子当中,只有一个算是例外,这个人就是绿珠。百余婢妾中,石崇惟独对绿珠始终视同珍宝,宠爱有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传说绿珠姓梁,出生在白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境内的双角山下。她姿容绝艳,并世无双。古时候,按照吴越地方的民俗,人们把珍珠看作是最贵重的宝贝。所以,不管谁家,只要家里生的是女儿,就称她为珠娘;生个男孩的话,则称他作珠儿。绿珠的名字即是由此而来。

    石崇是在当年做交趾采访使时见到绿珠的。见到她时,石崇被迷得,差点掉到河里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拿出真珠十斛,把她买到手。绿珠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她善吹笛,又善跳《明君》之舞。喝着酒时,听绿珠吹奏此曲,伴歌而舞,乃是石崇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

    此外,绿珠还是位创作型歌手,她曾经写过一首歌,辞曰:“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这首歌,托昭君之故事,发远嫁之悲情,缠绵悱恻,婉转凄凉,确实是难得的好歌。石崇听后,喜欢得不行,于是对绿珠更加宠爱。宠爱的一个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他那座金谷园中,建起一座百丈高的“崇绮楼”。站在楼上,极目四望,远近风物尽收眼底,可以用来抚慰绿珠思乡的愁绪。楼内装饰着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物,可谓穷奢极丽。每次石崇在金谷园里,跟二十四友中那些人饮宴欢会时,总会让后房中的美女们表演歌舞,渐至高潮时,则捧出绿珠,于是满座的醉眼,瞬间皆化作色眼,他们看着绿珠,张着嘴巴,恨不能连舌头跟酒一起吞下去。能让这一大群见惯了美女的知名文人,都被迷成那样,那得有多美?而这样的时刻,也是石崇最得意的瞬间。

    然而石崇可能不会想到,后来让他送了性命的,却正是这个最宠爱的绿珠。

    石崇依傍贾谧,小日子过得优游自在,可是好景不常。不久之后,八王之乱爆发,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扳倒后党。老贾家的人,从贾南风到贾谧,全被干掉。石崇是贾谧的私党,自然也受到波及,被免去了官职。这个倒不打紧,反正石崇有的是钱,不做官,回家一样过舒服日子。即使司马伦要给他定什么罪名,象以前一样,花点钱打点打点,也就摆平了,所以,对政局的巨大变化,他根本没怎么担心。可是随后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赵王司马伦的狗头军师孙秀,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贪财好色。他听人说,石崇家里有位丽人绿珠,美艳无双,遂起了色心,派人到石府去讨。

    使者来的时候,石崇老人家正在花园里,看着小景,搂着小妹,爽得不行。使者上前行礼,把主子的意思传达一下。石崇听了,也没说行还是不行,却只是让手下到后房跑了一趟,领回来数十个美貌的婢妾,都穿得漂漂亮亮的,身上熏得香喷喷地。石崇对那使者说道:“你看着挑吧,随便挑哪个都行。”使者看看那些丽人,摇摇头道:“君侯的这些夫人,漂亮是够漂亮的了,不过我这趟来,是受了咱主子的委托,要带绿珠姑娘回去的。不知道这里头,哪一位是绿珠姑娘啊?”

    石崇一听,勃然大怒,吼道:“绿珠,那是俺的宝贝儿,你想带走?没门!”使者笑了笑,说道:“君侯博古通今,见识非凡,应该明白,自古红颜皆是祸水,这件事儿啊,我劝您还是三思吧。”石崇没好气地说道:“三思啥三思?不给就是不给!回去告诉你主子,不给不给就不给!”

    使者回去,将石崇的态度,向孙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孙秀一听,飙了,立马跑到司马伦那儿,劝他把石崇给做喽。石崇得到消息后,心说,你有主子,难道我就不会寻找靠山吗?他跟帅哥潘岳合计一番,派人拿着金银珠宝,去见淮南王司马允和齐王司马?,劝说他们联手干掉赵王司马伦,然后自己掌权。可是石崇还没能等到回信儿,消息就传到孙秀那了。这下事情就闹大了,司马伦假传圣旨,派人去捉拿石崇等人。

    要说石崇的心理素质真不错,这么紧要的时刻,他还有心情在家里大搞聚会。喝着喝着,就来了朝廷的使者,手里还捧着圣旨,声称要带他进殿面君。石崇一看,心说这下可坏了,一定是消息走漏了。他无奈地回头对绿珠说道:“哎,这下可好,因为你,我被定罪啦。”绿珠哭泣道:“君侯如此恩遇,那我只好以死相报。”说罢就从楼上跳了下去。石崇没有什么思想准备,赶紧伸手去拉,可是没拉着,于是眼看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这么香消玉陨了。石崇急得连连跺脚,大叫“可惜”。

    其实,石崇跟绿珠那样说,无非是想让她感激自己,以后好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罢了。这时候的石崇,并不以为他将赴黄泉。临行时,他对家人说道:“你们放心吧,这回,我最多就是被发配到交州,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啦,你们可要把家里的小金库看好了啊~”可是上了官车之后,他直接给拉到东市去了。东市是干什么的地儿?砍人脑袋的地方。石崇这才知道,这一回,他是不可能幸免的了。他不禁怒骂:“你们这群狗奴才,无非是贪图俺石家的财产罢了。”监斩官听后冷笑道:“你既然知道钱是祸害,为什么不肯早点散财消灾呢?”石崇听了这话,瞪大眼睛,无言以对。

    在这场政治风波中,石家人,从石崇自己,到他老妈,老哥,老弟,还有老婆孩子,无论长幼,全被喀嚓。陪他一起上路的,还有他的好兄弟,帅哥潘岳。

    石崇的一生,坏事做得多,好事做得少;令人鄙薄的地方多,令人称道的地方少。他做过的为数不多的一件好事,是救助刘舆兄弟。

    刘舆兄弟两人,年轻的时候,有一回不小心得罪了王恺。王恺把他俩邀到家中,一通猛灌,把他俩都灌醉了。王恺留他们在家住宿,想等他们睡着后,把他们活埋了。

    石崇跟刘家兄弟感情不错。他听说此事后,顾不上夜深马滑,一路疾驰,来到王恺家里,当面质问他把刘家兄弟藏哪儿了。王恺没想到这个冤家会从天而降,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石崇看他那样子,也不理睬,径直走到偏房里,从床上把那兄弟俩揪起来,拽上自己的车子,然后扬长而去。等到离开王家有段距离了,他才声色俱厉地责备他们道:“你俩年纪轻轻的,怎么随随便便就在别人家住呢?有没有点自我保护意识啊!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俩现在已经变成花肥了。”兄弟俩无言以对,只是感激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

    在这段故事里,可以罕见地看到石崇英风豪气的一面,可惜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实在太少了。石崇生命中大部分的时光和精力,都用在有关如何敛财的思索上了。

    年轻的时候,石崇和王敦曾经同入太学学习。有一回,石崇在学堂里见到颜回的画像,于是叹息道:“要是能跟他同登孔夫子的门庭,那我真是死而无憾了。”王敦听后笑了,说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反正吧,我觉得你一点不像颜回,倒是跟子贡挺像的。”这话里头,不无讽刺的意思。颜回和子贡都是孔子的门生,不过两人的特点很不一样。颜回固穷,箪食豆饮而不改其志;子贡呢,则是孔子学生中的一个另类,特别擅长言辞,还特别会经商。石崇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而是表情严肃地说道:“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牖哉!”翻译一下,意思就是说,我倒宁可像子贡呢。做人,就得做到既有名又有钱的境界,哪能满足于贫贱的生活呢?“壅牖”两字,出自成语“蓬户壅牖”,意思是拿蓬草编门,用破瓮做窗,借以指代贫苦的人家。“不甘壅牖”,这就是年轻时代的石崇为自己立下的伟大目标。这目标本身没什么问题,只可惜,石崇在实现目标的路上走得太偏,太远,最终导致身败名裂的结局。

    最后还是想谈一下绿珠的坠楼。

    绿珠之死,历来被视为是有情有义,忠心酬主的表现,因而被封建文人士子们加以褒奖赞美。在正史中,绿珠也是在哭着说了那一句“当效死官前”之后,才举身坠楼的。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绿珠究竟为何而死?她死前究竟有没有说出那句恶心兮兮的话呢?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其实,早有学者睿智地指出,绿珠根本不是为了报答石崇的所谓知遇之恩而死。石崇对绿珠宠爱有加,这是不假,可是那种封建官僚,对一个花钱买来的歌女之爱,其中谈得上几分真情实感呢?更重要的,在那所谓的感情当中,又能包含几分对她的尊重呢?且看看石崇对孙秀派来索要绿珠的使者所说的话罢:“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态度是不能给,原因是我喜欢。此时的绿珠,在石崇眼里,无非也是件玩物,只不过相比于其他那些玩物,她更加精致一些罢了。

    而那位从小就被石崇养在府中的绿珠,在惯看了同处于弱势地位的那些姐妹们得宠而复失宠的故事之后,她怎么会没有一点点的觉悟?她深深知道,那些人的遭遇,就是现在风光无限的自己未来的命运。石崇势败,她苟活于世,落到那个孙秀手里,这种结局,比以前,是更好一些呢,还是更坏一些呢?这些事,根本就不重要。无论如何地受宠,受谁的宠,都不会褪掉她身上那张“玩物”的标签。

    因此,在那个时刻,绿珠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宁肯独立地死去,也不肯从属地活着。在那个女性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时代,绿珠却结结实实地维护了一回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女性其个体的尊严。她整个生命的意义,都在那纵身的一跳中得到了筌释。至于是被后人芳言旌表,说她感君厚义,以死报恩;或是被石家的姨太太们恶语相向,说她其实是怕主子败了以后,没人替她撑腰,诸如此类,她统统都不关心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为人姬妾的绿珠,却是结结实实地压倒了家财万贯的石崇,她的形象光耀千古,亘久不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