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便会跑会跳会叫会嚷了,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可是我的耳根子从此便不得清净了。毓华殿离我处理朝务的毓德殿实在太近了,我从十弟出现后第一次这么觉得。每日里常听到那边的一片混乱:
“殿下,你别跑啊,鞋还没穿上呢!”
“殿下该用膳了!”
“小殿下,别躲了,快出来!”
“小殿下,你在那儿?别吓奴婢啊!”
“小殿下……”
每日只听见十弟身边伺候的嬷嬷么大呼小叫,完全没个体统。
我想,如果不是十弟的生母已是贵妃,而八弟九弟的母亲都已过世,那两位的身边人不会这么容忍十弟这般胡闹。可即便这样,慢慢地,各种关于十弟的委婉的说辞也渐渐地传进各宫主子中。
我这儿自是不必说了,这么近的距离,十弟经常在我各房乱窜,也不知道被他糟蹋了多少东西。昭旭出生后,他更常来,每日在摇篮旁伸长了脖子看,偶尔趁嬷嬷们不注意,悄悄地伸手去戳去捏昭旭的脸蛋,每每把昭旭弄哭了才吐吐舌头溜走。
“皇兄,旭儿的脸好好玩哦。软软的,就像肉包子。”他有一回悄悄地对我说。似乎把整整小了他十八个月的昭旭当作了新鲜的玩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纵容着他胡闹,就算看他捉弄着好不容易才养成的昭旭,也不曾生气。是我真的心如止水,万物不挂心了,还是因为,他,从来没惹出什么大的祸事来。昭旭也平安地长大了。我的太子妃便觉得是十弟带来的福气,所以后来昭旭稍大些的时候,并不禁他与十弟一道玩,即使每每昭旭哭着回来。“小孩子家,哪有不闹别扭的,明儿就好了。”是啊,第二日,十弟来叫他时,他又欢欢喜喜地跟着跑了。“何况,每日见他那样活蹦乱跳的回来,妾身就欢喜不尽了。”太子妃这样回答那些为昭旭抱不平的宫人们,“以后他们大了,就好了。”所以太子妃死后,我虽然又纳了新妃,却没一个能取代她的位置。
十弟好像很有分寸,从来不接近危险的事物,火、水、利刃,这些他这时还掌握不了的东西,他从来不玩。不知道我高看了他,还是人生来就有规避风险的天性。
他虽然会溜到各个宫里去玩,却每次都在天黑之前找了人送他回来,他虽然每日大吵大闹,却在午休时会很安静地悄悄地到我这儿来,踮着脚轻轻地去看一眼昭旭,然后很象样地要我教他写字。有时,也会在我怀里睡去,口水总是濡湿我的衣襟。
他是左撇子,在他第一次拿笔的时候,我才发现,以后也留意到,他无论拿什么东西,都是习惯用左手。可是,他很快就把笔换到左手,悄悄跟我说:“左嬷嬷说,别人都用右手写字,右手拿剑,我用左手会被人笑的。”我让他两只手都别生疏了,别人单手可以做到的事无论哪只手都得学会做到,但不要在别人面前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右手显然很笨拙,慢慢地,却也熟练了,渐渐地,再也瞧不出他是左撇子的痕迹。可是无论如何,右手写的字却不如左手漂亮。
他的年纪越大,闹得动静也越大,终于有一日传到父皇等人耳里。父皇不过笑说了一句:“小孩子贪玩是天性,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大些还是如此,朕再教训。”只是因为“没娘的孩子没人疼”的流言,把八弟托给了珠妃,把九弟托给了六弟的生母步嫔。
母后听说了他胡闹的情形,乐不可支:“好孩子,莫不是猢狲转世吧?”母后那时刚听了一出市井风行的“大闹天宫”,对那个传说中的小猴儿极是喜欢。筠贵妃却笑道:“说句不雅,臣妾觉着倒像是小耗子呢。十哥儿可不是鼠年出生的么?”十弟是甲子年出生的,天玺立国那年也是甲子年,到十弟出生这年,正好一个轮回的结束,新一轮回的开始。
珠妃却似乎好好的把尚杰训了一顿,那日我见他撅着嘴从我身边走过,没和我打招呼。
然后,不久,宫里就乱了:
十弟不见了。
十弟后来是在城外郊野的一个农家找回来的,具体怎么出的宫,又怎么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他却语焉不详,怎么也说不清楚,大家都欢喜他回来,也不紧着追问,这个疑问就不了了之了,十弟自己后来也忘记了这件事,所以便没人能回答了。
他回来是三天后的事情了,那三天,我第一次看到父皇的震怒与焦急,那三天,我第一次看到的珠妃的悲伤与无助,那三天,我第一次希望我可以是十弟。
我听到倪琮说:“姐姐,别伤心,我会找到他的。”
三天后,父皇和倪琮带回了十弟,依旧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十弟。
迎接他的是丰盛的晚宴,没有谁记得去责备他几句,只听他一个人叽叽咕咕颠三倒四地讲他在外面遇到的事。
那日我做了个梦,那么的真实,醒来后还记得清清清楚楚。
梦中,我便是那小小的十弟,经历着十弟所说的一切。
我恍然而悟:我那么疼爱纵容着十弟,只不过,我把他当作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记忆里早就不存在的年幼的尚伯,希望能任性的自由的做自己。
可是,尚伯早已死去,在的只是太子而已。
那么,十弟,希望你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地在你想飞的天空中飞翔。
我那时那么真切期望着,可是后来为什么后来会改了主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