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放听着“表兄”这个称呼,只觉浑身不自在,警惕地道:“我便二十一了,又怎么着?”
尚杰点头道:“嗯,一不留神,你都已经及冠了,阿舅给你议亲了吧?”
倪放便想到这两年来几乎踏破门槛的媒婆,书房老郭收着的一天比一天高的那摞仕女画像,还有父亲浑不在意的言语“你自己看着办”,心中便一阵烦躁:“我爹才没那份闲心,倒是听说有许多画册送进去了,你还是自己留神吧。”
尚杰也听说了宫中选秀的事,却没放在心上,“我可不急,我又不像你,几代单传。”说着悄悄地问:“可有喜欢的姑娘么?趁早说出来,不然,我家那位可是很喜欢乱点鸳鸯谱的。”又似自语一般地道:“照理像你这样家世殷实,年貌上佳,品行优异……总之加了一堆好听的修饰词的贵族子弟,早该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怎么一点也没什么动静啊?”他半低着头仔细的挑着鱼刺,丝毫没留意倪放的脸色,“我昨儿听说,给九哥当过一年伴读的刘家十三公子,又新纳第四个小妾,过几天要给第五个孩子办百日酒,他好像只比你大一岁,家世远不及你啊。”
倪放咬牙道:“我的家世比得上你么?照你的说法……”正说着,便听“叩叩”两声,门被轻轻地敲响,倪放便止了声。
尚杰便叫:“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推门进来,正欲开口,突地怔住,脸色变换,却也立时便反应过来,赔笑道:“实在对不住,看来在下走错了。”
尚杰淡淡地道:“无妨,阁下请自便。”
那人又道了声歉,方掩门走了,却是甚是有礼。
尚杰瞧着掩上的门,轻笑道:“有意思。”
“看他似乎是认出我们的身份了,不只为何倒要装作不认识。大约总有一场好戏。”倪放也是大感兴趣。
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跪禀道:“人在向左隔一间的房里,确是走错的。是太府寺的一个姓李的七品官,来见刚回京的盐铁使卫亭午。”
尚杰挥手让他退下,向倪放道:“我们去看好戏吧。”
这间酒楼是尚杰让人悄悄建的,为了探听秘密方便,楼上的十几间雅间都是暗暗相通的,但大多时候都是隔绝着,外人不知底细,隔着木墙,却是听不到旁边的动静的。
尚杰走向左边的木墙,轻轻地拍了一掌,便有一块木板悄无声息的移开,正容一人通过。两人静静地走到隔壁。隔壁自然早被侍卫们清场,几个暗孔都已开了,虽然看不见人影,却能如在那间房中一般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两人凝神细听,便听刚才听到过的那个李大人的声音低而急迫地道:“虽然我只是在月前远远地看过他们一眼,却敢断定,是齐王和平川王世子无疑。不知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另一个声音甚是清朗,平淡地道:“不过是凑巧吧,他们没这么好的耳目。不过,他们可认得你?”
“大约是不认得的,太府寺一向没贵人来。我又是个小人物。”
那位盐铁使沉吟了片刻,道:“我回京不先去吏部户部报到,也不曾递折子请见,已是大忌,私会京官,更是要不得。如今齐王就在左近,如起了疑心,前来查问,行迹败露,事情便不可挽回。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早些别过,我立时去尚书省。”
谈话虽然还在继续,却只是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了。
尚杰和倪放见听得差不多了,又悄悄回到原来的屋子,倪放便赞叹:“好小心,可惜了。”
尚杰笑道:“日后还是有得玩的,你在户部也点留心。这两个人,为他们我就不去参加上巳的盛会了。”
“我也不去,”倪放道,“我得盯着你,别玩过头了。”
“你在户部这么闲啊。”
“如果不是某人挟公济私,我的日子应该很清闲舒坦。”倪放道,“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四爷走后,事情就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事。真难为四爷,底下的人都被他宠得像是新进来的一般,离了他就手忙脚乱的。”
“能者多劳可是你说的,我不过让它实现在你身上罢了。”尚杰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四哥这般能干,倒是累了自个,便宜了下边。何妨放些手呢。”
“四爷可真叫人景仰,风姿卓绝,气度雍容,举止有度,办实练达,待人随和,一时竟想不出更多的词来赞他,跟了这样的主子,才是幸事。哪像某人,白长得一副清华毓秀的模样,却是本性恶劣,任性又爱记仇,一时兴起,诸事都办得干净利落,若懒将起来,什么事都能抛开不管。”
“你是说九哥么?九哥是长得好,眉目如画,秀如女子,虽然他有时办事有时闲着,可都是身子不豫的缘故,可不能说他本性恶劣啊。”
“我说的是你啊,诸位爷中被指摘得最多的还有别人么?你不要陷害我好不好?”
又说笑了一会儿,两人便叫来小二结了帐。下楼时,正巧那两人也出来了,四目相对,尚杰在心中叫了声“好”。那位卫大人,长得可不错,倒是与九皇子一个类型的,纤秀文弱,而他又多了一分忧郁的气质,最是叫女孩子因怜生爱,倾心恋慕。特别是与李大人站在一起,真可说是凤凰和乌鸦同巢。
尚杰瞟了一眼后,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与倪放一起自然地轻声说笑着,在暗暗跟随的侍卫们隐隐地护卫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酒楼。
在丰华街与尚杰别过,倪放漫步回到自己那个安静的平川王府。
刚踏进府,书房老郭便迎上来禀道:“世子,王爷在书房等你,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倪放很意外父亲也在,却也不多问,便向书房走去。
倪氏家族是天朝数得上的世家名门,族中为官为将的不下二十人,除了平川王这支外,都是人丁兴盛。但平川王这支有世袭的王爵,两代皆有女入宫为妃,其富贵声势自不是他支能比。况又是嫡系,自然名正言顺的主祭家庙。倪琮既是倪氏家主,又为太子詹事,事务繁杂,他又寡言罕语,懒于交际,疏于应酬,除了家中族中有什么大事,轻易白天不会在家。今日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空等他,倪放心中不免忐忑,一路细想着近段时间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倪琮冷面冷情,族中大佬和太子的其他属官都有些怕他。他虽然不会疾言厉色地破口大骂,却也从不会和颜悦色地夸赞别人一句。做得再好,最多一个淡淡地“好”字,若出点差错,他便用那双深色的眸子盯着你,淡淡地吐出几个谴责的字眼,却是叫人胆战心惊,虽可能最后说出的只是极轻的责罚,但都说宁可去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也好过在寒冰里煎熬。
倪放自己又是想见父亲,想听父亲说话,又是怕见父亲,怕听到叫他去书房。父亲对待他,在他看来与对外人也差不多,从不假辞色。倒是对十皇子时,脸色语气都柔和些。且几次挨打,都是因为事情牵扯上十皇子,这就叫他大大地吃醋了。
倪放曾听说父亲十多岁时,也是很淘气,常挨爷爷的打,却实在难以想象父亲淘气的样子。问了伺候父亲多年,看着父亲长大的书房老郭,也只回忆起许多自己难以想象的父亲幼时调皮捣蛋的事,却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活泼的少年变作了泥塑。
若是因为过世的母亲,父亲对她好像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母亲过世时,自己已有十岁,清楚地记得父母之间相敬如宾,客气得不像夫妇。那时候的父亲好像已经是这样了,母亲过世后,也从来不曾见他露出点什么悲伤来,也不见有什么怀念母亲的举动,甚至没有好好的安慰一下自己这个儿子。
更确切的说,从自己记事起,父亲便是现在这种性格了。每日将晚回府,例行公事般问几句自己的功课。自成了十皇子的伴读,又加上问十皇子的表现。自己那时很聒噪,把一日所有大小事都说与他听,有时父亲便不耐烦的说一声:“回房休息吧。”有时交待几句,也多是为了十皇子的事。每次从书房出来,他总是很沮丧,但第二天依旧高兴地去见父亲。
在往前些的大事,就是祖父母的过世了,那时自己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是看着他们的画像,也没丝毫印象。也许便是从那时起,父亲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重担,才渐渐地掩藏了自己的情绪。
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传来了父亲沉稳的声音:“进来。”才推门进去,“爹,您找我?”
“叫你来有三件事,”倪琮平淡地道:“一是皇上已经定下来让齐王去接管吏户两部,听说这也是简亲王推举的。你既在户部,就要多留神点,特别是近日盐税出了问题,你要留意,别让齐王在这事上被人算计了去。”倪琮放在最先的还是那些,“二是咱们自己族里的事,你现在还没接触到,就不要过问,他们来找你,你也别理会,我会解决的。”
倪放应道:“儿子理会得。”
倪琮最后却显出些不自然来:“再来自然是你的婚事,今日太子也问起了,如有喜欢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门第倒无所谓,我可以给你去提亲。不然就等着选秀结束,皇上给你赐婚。”
倪放听了,欢喜不尽,父亲居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可见对自己还是爱护有加的。却自动把“太子问起”几个字忽略过去,不去想这背后的其他因素。
倪琮皱了皱眉,却是懒得再说什么,“你决定了告诉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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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杰是在二月十五接管吏户两部的,此时离简亲王因轮戍离京不过十天。两部已经有些乱了,朝中大臣都睁大了眼睛看这位年轻气盛的王爷如何整顿部务,如何在四爷的光环下,大放其彩。这两部可是出了名的事多事杂,到这两部的官员,都有累死的自觉。以四皇子的机敏,尚忙得焦头烂额,何况尚杰这个毛头小子。有不少人便等着看笑话。
尚杰接旨时却没有丝毫重担在肩的自觉,一派闲适从容,丝毫不以繁重的部务为意。
两部的官员也不管外界怎么言论,都打起精神,忙着整理自己经办的事物,准备着迎接齐王的大驾光临。不知道这位王爷的上任三把火烧到哪里,都个个小心着。不曾想,旨下之日,不曾来,第二日,也不见踪影,第三日,第四日……上折子也都是石沉大海,无音无讯。不知是否畏难不肯来了,传闻中的齐王可能会这般耍赖。
后来不知是谁,想起平川王世子倪放,曾是齐王未出阁时的伴读,便都找他去了。
可怜倪放,在尚杰第一日未出现时,便知他不知准备搞什么花样,短时期大约不会现身,以防万一,他已尽量隐藏自己的踪迹,不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毕竟还是被找上来了。他一边处理手中繁重的事务,一边还要忍受同僚不时地骚扰。那些大人有的问他齐王的行踪,有的问他齐王将如何整顿部务,有的问他齐王的心性喜好……倪放虽是个好脾气的,也被折腾得几次险些发火。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给尚杰作伴读的决定,更无奈自己与他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这位表弟,实在是他一生的灾难。
一直到了三月初三,齐王诞辰,两部大臣总算有了齐王的消息:齐王下贴子请他们过府喝寿酒。
齐王府的西阁里设了四个席面,专请吏户两部的官员。因为齐王没到,众大臣都只是呆坐着,除了偶尔的眼神交汇,不曾言语,更是不敢动筷。几个年级轻的,不曾到过这样的地方,便只看着满桌子的水陆横陈,咽着口水。好容易移开目光,便看向那些正襟危坐的老大人们,不敢移神,仿佛他们突然之间变得光彩照人了。
倪放夹在其中,却是半低着头,自得其乐。他自是知道这种大宴的规矩,为防看见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色露出馋相,失了体面,便早早的用了点饭菜,这时却没多少食欲。便在那里暗暗的算计这样一桌酒席将费银几何,又揣测着在坐的大人送了什么礼,价值几何。
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外云板轻轻地敲了九声,阁中的侍者便都跪下了,然后便有内侍的声音传报:“齐王殿下到!”
众臣忙离席行礼:“恭贺齐王殿下千秋!”
尚杰很严谨地穿了杏黄色王服,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进来,俨然一派皇家风范。他抬了抬手,说了声:“诸位大人请起。”后又再三地让他们坐了,自己却站在主位上,端着酒杯,含笑温言:“本王奉命接管两部,却迟迟不露面,诸位大人想必有诸多疑问。其实这段日子本王都在考虑如何处理两部事务。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说一声,本王是极懒散的人,断不会如简亲王一般事必躬亲,列位可要自求多福了。”
户部林尚书便起身道:“听殿下言中之意,是要放手部中事务,这岂非违了陛下意旨?”
“陛下可不是让我们这些皇子来做苦力的,若如简亲王般辛苦,才是大违陛下本意。朝廷用众卿,是请众卿分忧的,不是请众卿一味听命行事,万事请上面作主。那样的活计,只要略通些事务的秀才便能做了,要诸位梁栋岂非大才小用。”尚杰嘴角一挑,微微露出点讥讽之意,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只精致的杯子,不急不缓地道,“从明日起,本王每日在吏民堂处理两个时辰的部务,时间一过,概不奉陪。两位尚书大人如有急事可随时寻我,此外的列位,如非奉谕,请勿来打扰。本王喜欢清静。”说着举杯饮酒。
众臣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尚杰放下杯子,笑道:“诸位大人慢用,小王少陪。”说完便在众侍者的簇拥下离去。在这样的日子里,外面想来还有许多王公大臣,在此喝一杯酒,以示陪席,已算是尽了主人待客之礼。
齐王走后,众人便议论纷纷,再好的佳肴也失去了品尝的心思,不知道这究竟烧的什么火。独倪放早有准备,不甚意外,便很安详地吃菜。坐在倪放身边的仓部郎中便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问:“倪大人,您说,齐王殿下这是什么用意?”
倪放叹了口气:“广大人,在下虽曾是齐王殿下的伴读,可在户部已有两年,这期间并没见过几次面,这位殿下自小行事乖张,不循常理,在下如何能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请大人记住了,在下与齐王殿下不是一条线上的,您问我,不如亲自去问殿下,那个答案更快,更精确。”扫了近处几个竖着耳朵的郎中,摇摇头,自顾自慢慢的品味王府厨师的手艺。
尚杰切实地奉行了他说出的话。第二日,先用半个时辰议完了几件要紧的事,便开始批阅折子。他翻阅的速度极快,下笔,用印,几乎便没有间歇的时候,几个来禀事的官员,几次欲开口,却都又来不及插嘴。
倪放进来了,见外厅满满当当堵了一室的大小官员,奇怪地问:“你们待在这儿坐什么,有这么闲么?”
一个大人便压低了声音,朝门里一指,道:“倪大人,我们是来回事的,可是您看,殿下正忙着呢,我们怎么敢插嘴。”
倪放便道:“直接上前回禀便是,时不我予,对不住,我可抢先了。”便挤到案前,回禀道:“殿下,兵部前三个月的日常帐目已经送过来核准了,并无差错,所用得当。兵部请再拨银八十万,请示下。”
尚杰正提笔在批着一本折子,头也不抬,口中应道:“这八十万的用途他们已报给我了,照准拨给吧。”一时手中折子已批好,用了印,搁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看。倪放却依旧在一件件地说着,尚杰一边批,一边说着处理的意见。一会儿问:“李钦大人可在?”李钦却是吏部考功郎中,听到叫唤,忙上前应到:“臣在。”却听倪放不管不顾地仍在一项项的念着鸿胪寺的下月的预算单子,不由惊异地看向他。
尚杰仍是没抬头,向他交待了几件事,等听到倪放说了到“共计银十七万两,请示下”时,正好这边也嘱咐完了,便向倪放道:“费银太多,让他们重新算过。”李钦在旁正想着这位王爷是不是不愿再听,随便敷衍倪放,却接着又听到尚杰报了一长串的用项,说,“这些都可免,你让人转告他们,再交这样的预算上来,本王一个子都不会拨。”说时手中又有一份折子用好了印。又叫人来把那些批好的折子发还。
这时,也到了休息的时间,齐王从另一侧被人簇拥着离开。
所有在场的官吏都惊讶于他分心三用,各自将发还的折子展开来看,却见所有的折子都是一丝不苟的,上面批的句子,或赞或骂,或认可或否决,全是条理分明,引据得当。并无一点敷衍。
倪放却是见怪不怪的道:“以后看着殿下跟前少于一人,便可去禀事,不然,等一辈子,只怕也等不到。”
果然这一日便只留了两个时辰,隔一两刻钟休息一会儿,休息时不许人打搅。坐下时便无空隙,诸人渐渐习惯,便都争着进去禀事。他手脚极快,请批的,飞速地看了一眼,能批地便立时批了,不能批的便掷还,初时几次尚会说如何更正,以后便只说“费银太多”、“拟任不当”乃至“不准”“不可”了。再想细问,早被后来的挤出门了。待足了两个时辰,他便立时走人,毫不犹豫,未曾轮到的便只能徒呼奈何。却是追之不上。尽职的护卫定拦着不肯通融。
不过几天,众人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以后久了,办事效率都提高了,各自渐渐轻松,放上齐王案上的折子,也渐渐少了许多。
尚杰却像是只为了使个下马威镇住这些官员一般,只在前面几日如此勤勉,以后便是一日比一日懒散。但因为循序渐进的缘故,诸人却是一时没有察觉。
这时,盐税案爆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