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就是大比之年,各地士子纷纷入京,把京城大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这些人须赶在十月二十日之前在礼部报了名,才能参加正月里的会试。没报上名的只好收拾收拾回乡,以待三年之后再来;报上名的可就安了心,其中一些贫寒的礼部还给安排吃住。所有人都没了顾虑,各找旧友新识,日逐日地会文,宴饮,唱和。或驷马高车,仆从如云,或青衣布衫,孑然一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这场雪,又是个好题目,街上往来的人越发多了。车辙马蹄人迹,一下子把个清静洁白的世界弄乱了。
长兴坊的状元楼,名字吉利,又有好酒好菜,这段时日更是上上下下由早至晚,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还不到时分,已座无虚席。门前不断有人进来询问,跑堂的只好陪笑着让他们“改日请早”;也有扔下银子订位的,也只能定在三五日后了。
楼上东面一席,坐着六七个初识交的士子,都有些拘束,只是偶尔谈些诗文,不曾动筷,主位也空着,不知在等谁,只频频看向楼口。旁边的人吆喝着行拳猜枚,桌上早已是一片狼藉,独他们还是齐整的一席冷菜。其中一人皱了皱眉,叫了小二,撤了,又换了热的来。
又过了会儿,一阵楼梯响,上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笑道:“我来得晚了。”众人见是他,都忙起身相迎,两个与他相熟的,便拖了他,按在首席上,问道:“小倪王爷作什么去了?约定了的日子,叫人好等。”
那少年也不推辞,便坐了,自斟了酒,道:“我算着七皇子、十皇子就这几日该抵京了,去应应卯,幸而不是今日,不然只得失信于众位了。且自罚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亮杯底,道:“诸位,请。”
在这到处都是王公贵族的地面,他似乎颇有些来历,许多双眼睛时不时地飘来几眼,有不少人悄悄议论。但他似乎对这一些毫无所觉,殷勤地向那些士子问话、劝酒,席面上因了他,渐无拘束,渐为活跃。
坐他右边的模样粗豪的青年给他倒酒,乘着他说话的间隙问:“十皇子回京后,小倪王爷就没闲与我们谈论诗文了吧?”
“是啊,”小倪王爷随口应道,“今早我去宫里,正巧十皇子的请安折子到了,说是初十抵京,礼部正忙着准备迎接的礼典呢。到时我大约就该回景庆宫伴读,等学里放了假,也到送灶的日子,只怕会你们时间要少了。”小倪王爷说着喝了酒,又笑道:“世勤这般殷勤,莫不是算计着打我的秋风吧?”
世勤给他重又斟了酒,道:“小倪王爷还在乎这点银子?”
小倪王爷笑道:“我只怕我爹爹,他知道了,定要训我:怎么又跑去与那群狐朋狗友鬼混了?”
世勤道:“我便不信,倪王爷能说这话?还是小倪王爷小气,咱们可不能轻放了他,过了今日,就逮不到这只肥羊了,今儿可得好好宰,是不是?”
众人有笑着应和的,也有矜持不语的。
小倪王爷扫了众人一眼,笑道:“我是势单力孤啊,只有听天由命了。世勤是越来越有土匪强盗的样儿了。我说你考这个劳什子的进士做什么?便考中了,放出去,做几任知县知府的,能有多少俸银?作强盗多好,呼啦啦一群人冲下山,一字儿排开,喝一嗓子‘此山是我守,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银子便满筐满箩的来了。”
世勤道:“你们看,有这样的王爷么?竟教人作土匪强盗。咱要落草了,第一便洗劫倪王府。听说倪家出了好几位娘娘呢,宫里赐下的珠宝奇珍,那还不是满仓满库的。”
小倪王爷笑道:“你当国库是娘娘们的啊?便是,娘娘们还得为自个儿的皇子公主们留点不是,还满仓满库呢。”
左边那个便笑道:“这是怎么了?说起做强盗,两位还来劲了。咱们是斯文人,怎能做这些勾当。”
世勤笑道:“悯民倒是冠冕堂皇,斯文人,斯文人干的勾当只怕还不如土匪强盗呢。”
小倪王爷便问:“怎么说?”
世勤道:“小倪王爷,你在天子脚下,自然觉得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可地方上,那还不由着那些个官吏胡作非为,皇帝又能听到多少民生疾苦。”
小倪王爷道:“皇上每年派出的观风使,总不是白吃着俸禄的吧?”
坐在悯民下首的插口道:“那还不容易,一把银子的事。河南道的地面,去岁又是黄河决堤,又是蝗虫过境,拨下多少粮食赈银,落在平民百姓手上,十成里有没有三成,还不定,京里有听到什么风声么,那些国蠹还不好好的在那里……”
悯民忙喝止:“应之,说这些作什么?大家难得聚聚,何必扫了大家的兴致。”
那叫应之的,哼了一声,一仰脖,把一杯酒倒进口里,不知怎么岔了气,拼命咳嗽起来,好容易才止住了,不再言声。
悯民又低声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你看看,这里坐着多少人。”
世勤便道:“怕什么,这又不犯讳,就算那几个狗官听到了,还把我们吃了?你也太小心了。哼,咱一朝中试,不定就做了观风使巡察使,到时再好好查他娘的。”
小倪王爷不禁一笑:“世勤便是匪气不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其他桌的食客,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说话,各自谈天的谈天,喝酒的喝酒,“只是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一些事,你们倒可做几篇好文章,等十皇子回京,我送了他看。十皇子自然会设法请皇上派人查证。十皇子这次在西陇立了功,只怕回京就出阁置府管事了,到时必要招些幕府门客,依着我,你们还不如就在他门下谋个出身。十皇子最亲和不过,礼贤下士的。”
悯民道:“欲知其人,先观其友,看你小倪王爷,也就知道几分十皇子为人了。只是,我们投他门下也得有个进身之阶,单凭你小倪王爷几句话,十皇子心里恐怕总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先过了这科再说吧。”
小倪王爷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若弄不好,既伤十皇子的声名,也让我没面子,还是叫他自个儿费心吧。”又向众人举杯道:“喝酒喝酒,希望众位明年金榜题名,也好一展抱负。”
这时,楼下一阵骚动,上来了一队官兵。其他客人纷纷走避,只他们觉得没他们什么事,依旧端坐着吃菜喝酒聊天儿。那些人却偏冲他们来了。为首的统领看看他们,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了。――都拿下,别放走了一个。”官兵们团团将他们这桌围住。
众人惊怔莫名,面面相觑。小倪王爷见了那人,眉头一皱,缓缓起身,不悦地道:“慢着。这是做什么呢?姚文静,爷犯什么事了?谁给你这胆子,在这儿使威风?”
姚文静却没把他放眼里,笑道:“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小倪王爷。小倪王爷不在毓庆宫、景庆宫伺候,怎么在这儿与这起子穷酸议论如何谋夺王府家财?”
小倪王爷沉脸道:“谁告诉你这些混帐话?爷同几个秀才开几句玩笑话,你倒同爷较真了!”
“是,爷您尊贵,卑不敢惹您。卑职只回平川王。”姚文静一副笑脸,“到底是十皇子的人,气性就是不一样。”
小倪王爷气得脸色杀白,咬牙道:“你只管回我爹去,我爹自会给我教训!好端端又扯上十皇子做什么?他又与这事有什么关碍?”
“关碍不关碍由刑部去审,御史们去查,皇上圣心烛照。”姚文静只是笑,“带走!”
“且慢。”
姚文静循声望去,见角落里走出两个少年,年纪都还小。前面那似乎是个公子哥儿,穿一件名贵的貂裘,衣饰齐整,只是满脸顽皮;后面那个显然是个从人,年纪略大一些,颇沉静,只盯他定定地看。姚文静敛了笑:“不相干的一边去,别碍着官府办事。”
那公子哥儿走到他面前,嬉笑着道:“我也说句玩笑话”,在桌沿上手一撑,跳到桌上坐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向小倪王爷道,“你怎么这样小家子气,算计自家的东西有什么出息?有本事不如打皇宫的主意呢。”又向姚文静笑道:“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把我也要抓了?”
姚文静道:“还有你这等不怕死的,当着本官的面还敢如此狂妄,一并拿下!”
小倪王爷看清那人的面容,瞠目道:“你敢?”
那公子却慢悠悠地道:“急什么,还有主谋呢,你道不想一并抓获?只怕就来了。”
姚文静道:“好,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花样。”
公子朝小倪王爷笑笑,跳下桌子,摇摇头:“说了是玩笑话还这么当真,真拿你没办法。”
姚文静不理会。
那公子似乎觉得无趣,慢慢走到窗口。
姚文静在他身后道:“跳窗也没用,下面有人守着,不怕你长翅膀飞了。”
“疑心病重。”那公子回头笑道,“我只不过看看我的同伙来了没。”
姚文静便跟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队人骑马匆匆而来。
姚文静忙下令:“把他们拿下,别让一个人跑了。”楼下兵士便忙将他们围上。
中间一个锦衣锦冠的青年喝道:“放肆!”循声抬头看见两人,皱眉问道:“老十,你搞什么名堂?”
公子笑道:“七哥,咱们做了强盗,去劫皇宫好不好?”
那七哥道:“你开什么玩笑,有什么你得不到的,倒要抢,还劫皇宫呢?”
老十笑容灿烂无比,声音却显得可怜兮兮:“可我便是为着玩笑话儿叫人给逮了。还有小倪呢。没奈何,只好说您是主谋。七哥,救我啊。”
七哥显然见识得多了,斥道:“我正经事不做,专听你胡说!快些滚下来,都只等着你。”
“我这不是下不来嘛,身边这位正拘着我呢。”
“谁这么闲着没事来拘你?”
“叫什么……什么姚……姚文静的,预备着把咱们一网打尽呢。七哥,您若没法子,请大哥来也成啊。”
“你以为都像你,尽胡闹。”七哥不耐烦地道,“姚文静,快把他们送下来,爷们没工夫同你纠缠。”
“强盗还这么横!”姚文静见那些兵士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叫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拿下。”
兵士们仍不动,七哥身边有人叫道:“姚文静,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连我也不认得么?你准备拿谁啊?”
老十笑道:“卢望治,你算什么东西,我和小倪王爷还拿了,倒饶了你?”
姚文静一看,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左金吾卫将军卢望治,这才迟疑惶惑地问那公子:“你,到底是谁?”
老十看向他,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总算想到问我啦?我么,我姓睿,名字叫做尚杰。”
姚文静一怔:“十皇子?!”
“难得难得,居然眼里还有我这号人物。”十皇子笑容可掬,“你要不要回一声我的父皇,说他的十皇子准备打劫他的皇宫,教他好好教训我一顿?”
姚文静不想竟在这儿遇上了十皇子,他不把小倪王爷放在眼里,可不敢当面对十皇子不敬,何况下头还有七皇子和自己的上司,忙惶恐地跪倒磕头:“卑职不敢。”
尚杰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的胆子大的很的。你是什么官来着?”
小倪王爷在旁插口:“他是七品的左街使,管着左三大街的治安,好象是六皇子门下出去的,最没眼色的人物。”
“一个小小的左街使啊,原来还是六哥门下的,认不得我也罢了,居然连你七爷也不认得,真厉害啊。对小倪王爷也秉公执法,不怕惹祸,很好,很好。”十皇子的语气温和轻缓,不知是赞是恼,说完便不再理会他,笑嘻嘻地向小倪王爷道:“把那起子酸秀才安置好,到景庆宫见我。”
小倪王爷应了声“是”,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初十回京吗,今儿才初八吧?”
“七哥嫌礼部的典礼罗索,我也想快些回京,就叫部将领兵慢行两日,我们同护卫们先回了。”尚杰道:“你折子没看细,我说的是大军初十抵京,可不是我们。”
“谁知道那里头还有文章!今儿一早我就进宫了,怎么没听到动静?”
尚杰道:“我们卯时进的城,七哥随即回宫见父皇,大约和你错开了。我趁他没留意,早溜了,先四处玩玩。巧了,你竟也与人约在这里。只是小倪王爷眼界越来越高,竟没瞧见我。我算着七哥见了驾,不多时必来寻我,也就不同你招呼了。没料想你竟惹上事了。”
“这下爹爹该扒我的皮了,不去迎候你,倒在酒楼里惹事生非。”小倪王爷笑道,“我爹这会儿该在太子那儿,劳烦你帮我周全周全,不然,我只说十皇子教的我。”
尚杰笑道:“看我把你惯的,越来越上脸了。”又听七皇子在下面催促:“老十,处置完了没?”便应了声“就来”,向小倪王爷道:“我先走了”,又向那跟随着他的少年道:“左权,你同小倪一道吧。”向窗外叫道:“七哥,接着我。”竟从楼上跃了下去。
七皇子一掌把他打开,叱道:“尽胡闹。”
尚杰半空中身形一转,轻巧的落在空鞍上,扯缰掉转马头,抬头向关切地看着他的小倪等人一笑,喝一声“驾”,当先跑开。七皇子等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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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叩见父皇!”两个皇子一起叩下头去。
端坐在案后的天玺皇朝第三任皇帝抬抬手,语调平平地道:“起来吧。”
七皇子磕了个头,起身肃立一边。十皇子却随随便便地站起来,抬头冲皇帝笑笑。
“笑,你还笑得出?”崇武皇帝佯怒道:“胆子不小啊。带着个小侍卫就跑西陇去了,一声不吭,几次三番也召不回,那是你玩的地?”
尚杰道:“儿子没贪玩。儿子想着整日在宫中无所事事,不如去西陇给七皇兄帮点忙,平日所学也有用武之地。在七皇兄底下历练历练,不定日后也成了个保卫屏藩的贤王。”
“志向倒好,在京里给老四帮忙,处理部务,一样可以做贤王,为何一定要到边疆?还是你贪玩,在西陇朕管不到,老七没闲管,自在!”虽如此说,皇帝的脸色却很和缓。
尚杰道:“儿子当真不为好玩,帮着七哥做了许多事,是不是啊,七哥?”
七皇子忙道:“是啊。父皇,十皇弟虽顽皮些,在军中还是守规矩的。十皇弟聪明心细,办事周到条理,儿臣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御下也颇有方,将士们都赞他,服他,假以时日,比儿臣要厉害多了。八月的时候蒙疆入侵,连下十三城,儿臣病得糊涂,还是十皇弟领兵出援,夺回城池,生擒了蒙疆的一名千夫长,儿臣才得以不失寸土。如今蒙疆还传说我军有一小将用兵如神,剑法如仙。”
尚杰倒有些脸红:“七哥说得太过了。”
崇武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得意的笑容,忙又板了脸,沉声道:“老七,不要一味替他说好话,朕不会狠狠罚他的,你不必担心。――哼!蒙疆近年屡屡犯边,是打量朕老了么?还是认为天玺国无强将了?”
七皇子忙道:“父皇春秋鼎盛,武将军,郭将军,卫将军等都还康健,蒙疆只是试探试探,决不敢当真入侵的。”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奉承话也说不好。你在兵部多留意些,把真正能用的年轻将领提拔上来。老一辈也该渐渐地让出位置了。你迢迢回京,一刻未歇,又去寻这个老十,必累了,先回府歇着吧,明日朕再问你话。”
七皇子应了,有些歉然地看看尚杰,告退了。尚杰浑不在意地向他笑笑。
“去西陇的事便算了,”见尚杰一笑,皇帝又叱道,“进京后,也不先回宫请安,这是谁教的规矩?”
尚杰道:“儿子先去瞧瞧士子们去。不是说民为贵,君为轻吗?”
“君为轻是这个轻法吗?倪放那又是什么事,朕怎么听说你要打劫皇宫?”
尚杰嬉笑道:“几句玩笑话罢了,那姓姚的硬是当了真,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又可怜兮兮地道,“儿子差点没叫人投大狱去。”
“那也是活该!你以为玩笑话就是玩笑话?”皇帝不为所动,把桌子上的几本折子丢给他:“你看看,你刚在状元楼惹出事来,大臣们的折子就递上来了,‘十皇子狂言洗劫皇宫,颇有不臣之心’,叫太子听着舒服?”
“太子阿哥听了怎么了?大人们也太小题大做了,就几句玩笑话也能翻出一篇大文章来。”尚杰极随意地翻看着那些奏折,“有这份闲心不会放在社稷民生的事上。”随即就满不在乎地把那些奏折丢在一边去了,向皇帝道:“皇上阿爹,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何必单把我留下来训斥一顿,咱们去东缜宫见母妃好不好?”
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道:“你呀,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言行谨慎些吧。”摇摇头,大有孺子不可教的无奈,“老七还怕朕生气罚你,朕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珠妃陪皇后进香去了,你晚些时候再去吧。到时拣些有趣的说与她们听,好让她们喜欢喜欢,这段日子,都只念着你。”
“儿子知道了。那儿子先回景庆宫找小倪。”尚杰说着,就准备走人,却听皇帝道:“倪放已经被他父亲带回府了。”
“不会吧?倪阿舅的动作什么时候这般快了?”尚杰愁眉苦脸地道:“皇上阿爹,儿子便犯了什么错,也不必拿小倪出气吧?”
皇帝笑道:“朕什么时候拿你的底下人出气了?平川王要责罚儿子,朕总不能不许吧?”
尚杰夸张地哀声叹气:“小倪能让他爹扒层皮的。”又嘀嘀咕咕地道:“我的皇上阿爹都心疼我,不肯罚我,倪阿舅怎么就不心疼他儿子呢?”
皇帝听了,哭笑不得,无语以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