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胡言的鸿鹄之志焉能就这样被燕雀毁灭了。
我和胡言私下议论,上海人到底长的什么样?难道三头六臂?
我说:“别扯起巴子打胡乱说,三头六臂,你也是有文化的人,啷个连这个都不懂呢。”
“你说,你懂不?”
“三头六臂不可能,最多两个头,四个臂。”我若有所思道。
胡言知道我在戏说,吐了吐唾沫在手心,锄头把一扔,就要来攻击我。
修路架桥我们忽而黑哟,有说有笑,活干起来特别的惬意,可我的心里,翻腾着另一个世界的呼喊声。我的野心就像过了寒冬之后的野草种子,迅速地蓬蓬勃勃地在我心田这块原野上生长起来,
收音机再一次发挥了他的喉舌作业,改革春风吹进门,北京上海遍地金,兄弟姐妹溜出去,社会主义大家庭。
遇事不决,杨老师指点迷津,二爸也给了我一些“只供参考”的意见。
一九八四年农历新年刚过,我骨子里不安定的因子鼓动着我乘上改革开放的东风,胡言和同村年纪比我们大了很多的杨柳共四人,作别家乡的云彩,含泪挥别送行的亲人,迈步向着远方诱人的世界挺进。
才下汽车,又上火车,母亲准备的干粮还在行囊中散发着慈母的关爱,有她作为强大的后勤保障,我内心的惶恐得以足够的支持,除了杨猛,我们三人激动得五脏六腑乾坤大挪移,每一眼都新鲜,每一秒都漫长,上海的神秘面纱,一直被杨猛紧紧捂住,害得我们茶不思饭不想。
硬座车厢人满为患,经验丰富的杨猛钻到座位底下,安然入睡,我和胡言首次在这闹哄哄、热腾腾的车厢里,那些无可名状的气味,形形色色的乘客,极大地调动我和胡言的好奇,路边大大小小的树木倒退而行,小溪内污黑的水面上鹅鸭拨浊波。
我从座位上站立起来,用高深的惯性定律验证虽然颠簸却能平稳行走的道理,亲身实践正面前进与后退前进天壤之别的内心感受。
每一站不时有人上下,站台上雀跃的人群和行李构成的风景,远比高山流水更能引起我和胡言的兴趣,我们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实际地理位置,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吃喝拉撒睡一切都必须在运动战中完成。
我们望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连晚上也是轮流睡觉,至少保证有一个人清醒的,目的就是不能丢了包裹,火车上无甲子,只管稀里糊涂随它咣当咣当。
杨猛只有在肚子饿了才爬出来,啃几口干粮,对我们传授在座位底下睡觉的注意事项,杨柳年纪大一点,老成稳重,招呼我和胡言安心睡觉。
我和胡言根本睡不着,火车像一个摇篮似的,让我们晃晃悠悠,走出那个大山包围的家乡,一马平川的地势让我们不解,没有高山,一幢幢楼房新修的、正在修建的在我们视野内出现。
同车厢的很多人,都注视窗外,谈论现在火车大概位置,胡言跟我一样,第一次坐火车,显得精神抖擞,说:“我奶奶可见过火车呢,她说火车躺在地下跑就那么快,要是站起来跑,比兔子还快呢!”
咣当咣当,呜……,哧……
早晨五六点钟,上海就在眼前了!
上海的楼房啊,真他妈高!
上海的人啦,真他妈多!
我杨威在上海呀,真他妈傻逼一个!
东南西北根本辨识不清,杨猛告诉我们,相互间跟紧点儿,彼此看着前一个人的背影,这地方要是走散了,那就是大海里捞针,他如同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嘴里咯咯咯咯咯咯保护着我们三枚枚并不软的土蛋。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货运中心,这也许是杨猛混迹许久的场所,基本三两步就有人同他打招呼、说笑话,而杨猛显摆出一副大人物派头,看得我们羡慕不已,我和胡言交换眼色,有这么一个大哥保护,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我们直接背着行李,在中心三楼进行了一个简短的备案、登记,这样顺利地成了一个大城市工作的人,我们三人别提多么开心,然后又跑了几处,领取坎肩、手套和一张草席,杨猛每到一处,总是说:“我杨猛介绍来的,还能差吗?”
当天,我们可以休息,杨猛将我们带到货运中心的一个仓库,告诉我们这就是睡觉、娱乐和休息之地。
七歪八倒躺了好些人,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搓揉脚趾头的手掏出翡翠香烟,杨猛一把夺过整盒香烟,抖出几根烟,我和胡言谢绝了,杨柳弓着要,接过烟点上,脸上堆积的皱纹中辐射出诚挚的微笑,我们这才在杨猛的吩咐下,捡了个地方,在地面上铺上席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大本营和安乐窝。
不停有人三两人、四五人进进出出,卸货平台距离我们所在的仓库大约有三五百米,火车的隆隆声,在他们耳中即刻就能听出这是客车、这是货车,甚至有人能说出所经过货车车厢有多少节。
我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装卸工,但装卸工并不是一个固定享受国家待遇的正式编制成员,常常春节一过,就有人自动离去,当然也有人补充进来。新人的到来,给他们平添了谈话的乐趣,瞪着我们,从年龄大小、家庭出身到负重能力等等方面的问题一一问到,我和胡言跟他们一比,就是矮人国中出来的一般,不禁自己就矮人三分了。
好在一团和气的氛围中,我、胡言和杨柳并没有感觉到别样的尴尬,大家纷纷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食物、烧酒,围坐一团,算是给我们新人的接风宴。
夜半,几个爷们一个大通铺,磨牙、放屁、呼噜,梦话比火车的声音还响。
我、胡言和杨柳的草席靠在一块儿,杨柳年纪大一点的缘故吧,一挨着席子,便沉沉睡去,屋子里其他有些人说着娘们长娘们短的嘿嘿笑话,我和胡言困得眼睛也快睁不开,但就是无法入睡,他们的窃窃私语如同一只只嗡嗡盘旋在自己头顶上的蚊子。
“威娃子,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拿工资了?”胡言突然问。
“你问杨猛哥呗!我也不晓得,装卸工是什么工?”我反问他。
杨猛听见我们还在小声议论,便赤脚从一连串的草席上跨越到我们身边,嘴上的香烟闪着血红血红的光,“杨威、胡言,你们早点睡啊!明天就出工了。”
“诶,猛子哥,几点出工?”我问道。
“你第一组的,凌晨五点,胡言第二组的,早上九点,放心吧,不累的。”杨猛就这么给我们安排下了任务后,才返回自己铺位。
火车总是在外面打扰我们的睡眠,我和胡言紧紧捂住耳朵,依然不管用,装卸工忽而黑哟大声喊叫和搬运货物的声音动不动就想起,以致我们什么时候睡着,都一概不知。
我是被人踢醒的,正是给杨猛香烟的大汉,他是我们第一组的组长,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爬起来,前一天领取的东西当着枕头压在背包下,在他的帮助下,围上坎肩,戴好手套,大概七八人,走向亮如白昼的平台,我问了句几点,没有人肯回到我。
早晨的空气充满很不友好的料峭,有人一边走,一边套衣服、提鞋子。
早饭很简单,一碗稀饭,一个馒头,这样的生活是我多年来首次品尝到的最惬意的一次,白白的馒头,浓浓的碱味,抖搂出我那穷酸的山村,有人说:“伙食越来越差,这那叫人吃的饭。”我十分不解,不过,他们的食量比我大了好几倍,见我这么一点儿食量,道:
“你吃的这点儿,喂猫呢!撒球泡尿、拉坨死就没了。”
我特别不习惯在吃饭时间听到这样的话,不禁有些反胃,干脆数起米粒,不再吃了。
交接班是他们组长的事情,我们可以让春风吹得清醒一些,然后将所有的货物清点一遍,组长在登记簿上写明交接时间及验收情况,便继续从其它车厢中搬运。
扛运货物这样的力气活儿,初始几袋还行,可不停歇地穿梭来去,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特别是稍有些重量的东西,简直望尘莫及。
装卸工也有比较清楚的分工,几节车厢第几组第几号装卸台,时间段也有不太明确的分工,这些有专门的人员统一协调,而我们的收入就是靠来回折返搬运货物的多少、轻重计算筹码。
我和胡言不是那块料,干了一天,晚间胳膊不是自己的胳膊、屁股不是自己的屁股,脖子不是自己的脖子,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到处火辣辣的疼痛,刀劈斧砍般钻心的难受,有时,货物扛在肩上,脚下却虚弱无力,支撑不起,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十分狼狈。
没干两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脖子红肿,双跨难受,我和胡言跟杨猛商议了下,说我们想去干点别的活,杨柳其实也比较理解,他们同意了我俩的想法。
站方要求我们将发下来的坎肩、手套等物品自行购买去,折算成现金支付给他们,而这两天的活算是白干,因为折算成人民币后,尚不足扣除物品自购费。
我和胡言将这些东西留给了杨猛和杨柳。
他们说:“你两去饭店找事干干吧,轻松些。”
不在火车站干了,住处便没有着落,杨柳、杨猛特地向领导请了一天假,陪我们找工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