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还是一个方面。
主要的还在于,一些自留地里,祖坟就在其间,二则即便埋葬于集体地边界上的先人祖坟,却也必须扩展出来,当着耕地使用。
祖坟岂是随便能动的东西?祖坟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特观念,深深扎根在农家人心中,就拿我奶奶的坟头来说,在二爸自留地里,队长颐指气使,并以我为要挟,勒令二爸二妈及我的父母尽早妥善。
二妈本来据理力争,却被队长说不要个给威娃子穿小鞋的话火上浇了油,二妈道:“老娘就不移,你们要敢动我家威娃子,老娘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我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父母和二爸二妈坚决捍卫祖坟的历史地位和风水宝地,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祖坟的风水在冥冥之中庇佑我能考上高中,可我心里觉得,祖坟不过是先人的一个代名词,一个归宿,可以寄托哀思的地方,土葬带来的浓厚情感有着比火化更能体现人们对死者的深切吊念,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
我既不能站在家人一边,又不能站在队长一边,我俨然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着气。
父母说我是榆木疙瘩。
队长说我办事不力,“老子连你们都摆不平,你们还真敢造反咋的?”
当家人锄头、棍子在手时,队长骂骂咧咧,然后对我说:“威娃子,解决不了自己家的事儿,明天别来了。”
我没能说服家人,但分配工作仍然大刀阔斧展开,作为其中一员,我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少我一人根本就无所谓,然而队长的威胁却让我和父母觉得罪无可恕,我应该理直气壮继续给广大乡亲们献计献策,混个人模人样。
最为严重的倒不是我家祖坟,钉子户杨文龙母亲张氏的死,让原本就举步维艰的祖坟问题雪上加霜。
要移动双人墓,张氏呼天抢地、老泪纵横,道:“我老太婆还没死,要动墓行啦,你们打我身上踩过去。”说罢,躺在墓穴旁边,全然不听人劝。
我想,好歹呢,张氏偌大把年纪,看热闹的人不笑话嘛!便前去准备言语几句,,谁知道她见我过去,摸到身边的石块,朝我扔过来,我躲闪不及,正中嘴唇,力道虽然不够,却还是生疼生疼的,而她骂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活该报应。”
我不知道她说的报应指的是什么,张氏两个儿子听凭她躺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和队长及我们一行人吵闹不休,我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能力,脑子里想的各种宽慰人的书面话,一张嘴便走了调,谁也不会当真听我话里的意思,他们想要的,却是我们不能给予的。
队长差点就下了跪,祖宗先人叫得口干舌燥,道:“人都死球了,还守住那卵子玩意儿干啥子吗?”
张氏一句话几乎将队长噎的背过气去,她说:“你狗日娃娃不得好死,当你妈个队长喝五吆六的,你倒是把你老子的墓先扒了。”
也许,我们在分配土地时,确实欠考虑,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不可能再给张氏一家划出一块,因为在她家屋后不到一百步的那片同样属于上等土地中已经划出了一块,而且他们没有意见,双人墓离张氏家少说点也有两里地,我提出可以保留双人墓的解决办法,这显然行不通,太书生气了,新土地的主人怎么可能望着别人的祖坟而还能有饱满的热情精耕细作。
斗争无处不在!当晚,队长率领一帮精干小伙子,竟然将张氏墓给扒了,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张氏两个儿子、媳妇和张氏本人,一大早发现后,骂骂咧咧找到队长家,见东西就砸,见粮食就往地上撒,队长和他老婆躲进屋里不敢出来,张氏的儿子砸开门,将队长和他老婆劈头盖脸一顿暴揍,要不是到了丈量土地时候,有人去叫喊,队长估计凶多吉少,队长的儿子、媳妇闻讯而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血腥场面,在鬼哭狼嚎声中上演。
张氏一时回不过味来,想想确实窝火,好端端还活着呢,就有人掀了墓,这简直比要了她的命更让她接受不了,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一头撞死在队长院坝里那口石磨上。
张氏的死,在乡里炸开了锅。
本来为民造福的大好事,给了农村人一个翻身做主人的大好机会,现在却演变成逼死人的凶器,每一个大队基本都有不同程度的突出矛盾,死人的事儿,为土地分配高挂起了免战牌。
乡长及乡里领导干部高度重视,派专人前来一探究竟,来人似乎拥有尚方宝剑,即刻叫停了土地分配,召集全队人员开了会,他在会上讲:“咱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啊,我们的思想不能停留在万恶的旧社会,当务之急,希望社员同志们转变观念,以大局为重,跟上日新月异的伟大时代,别拖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后退。”
随后,队长、副队长被带到了乡里,两人双双被免职。
张氏的死让队长、副队长丢了乌纱帽,仅此而已,并没有如同大家想象的一命抵一命,本来他们推荐我作为新任队长,乡领导以年纪太小、缺乏经验为由,断然拒绝,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纪比前任队长年长的老者,叫杨天俊。
事情在矛盾冲突中义无反顾进行,我却被剥夺了丈量土地的资格。
无官一身轻,不承担任何流言蜚语,也算一种解脱,我尽管不太在意别人说三道四,但事情往往以讹传讹,说着说着,就由不得自己了。
土地分配以死人案例为代价,顺利执行了下去。
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并完全自主地按照个人意愿出工出力,当初忐忑不安的心情,如今在颗粒归仓的喜悦下,人心亢奋,除了交出必要的各类提留项,自己的粮仓开始扩大化,这么多的粮食都归自己所有,一切做梦似的不真实,父母说会不会被人揭发了,队里胆子大一点的,居然里格朗格朗地背着粮食到集市上出售,吓得父母如同见到鬼子进村。
我认真地告诉父母,现在我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了,用自己勤劳地双手和汗水种出来的粮食,就是自己的,卖了也不犯法。父母才化疑虑为动力,更加辛劳地奋斗在自己的土地上。
经过劳动的考验,我书生卷的长相开始黝黑,语言进一步口语化、大众化,一时间,提亲的、说媒的,纷至沓来,有点儿应接不暇,父母催促我好歹跟你家姑娘见一面,买卖不成仁义在,多一个朋友多一天出路嘛!
我反感别人给我介绍对象,同队里的人是不能结婚的,再说,我才十五六岁,着哪门子急呢!
这倒让我想起初三毕业时,班里两位女同学给我的毕业礼物,一个就是王翠兰托人转交给我的一个香皂盒,那是一个粉红色的盒子,里面方方正正放着一块印花手绢,手绢中包了一张纸条,写着:让我们冲破这封建礼教的束缚,走向自由天地的新世界吧!只要我们心手相连,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自由恋爱的脚步。看到这样一封热辣辣地信,我还真招架不住,她咋就那么大胆子,不转弯不抹角地旗帜鲜明地表露自己心事,我怀疑她肯定受了少女之心的流毒,而我认为,女孩子看少女之心就是坏人,就是不道德的。
另一个女孩子写得比较婉约,大意是:你是我心海里的一盏明灯,任凭天涯海角波涛汹涌,你都在那里指引我走向阳光灿烂的未来。
我没有给她们任何人一个回复,分别了,就让这份情谊成为甜蜜地追忆吧!我对爱情的理解知识局限于书面上的脸红心跳,活生生少女的内心世界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做了缩头乌龟,抑或我根本还没有打开爱情的细胞。
搪塞掉那些说媒人之后,母亲不解地问:“可以先耍个朋友,处一段时间噻。”
耍自然有更多别样的方式,过早陷入男欢女爱,无疑给自己炼就处一个紧箍咒,得不偿失的。
此时,胡言却早早地退了学,他妹妹胡艳的死严重伤害到了他整个家庭。
胡艳蛔虫钻胆,她捂住肚子,疼得大汗淋漓,从嘴里吐出完整的一根一根的蛔虫,在床头的地上蠕动,吓得胡艳面无人色,队里的医生用了几次药,好了些,可没过多久,又发作了,病伴随呕血、高热,不知是谁提供了一个民间土方,将蛔虫洗洗,在锅内焙干,碾成面子兑水喝。
病急乱投医!然而还是没有保住胡艳的生命,我和胡言守在她床头,胡艳手里握着哥哥给他买的蝴蝶结,胡言那时每个星期能拿到二到三元的现钱,可胡言从不用,常常给妹妹买一些小东西,胡艳上小学五年级了,知道打扮自己,胡言挖空心思用自己有限的钞票替妹妹装扮,街上女孩流行的样式,他都尽量用到妹妹身上。
胡艳两只眼睛深深凹陷,医生说可能不止是蛔虫钻胆,需要到大医院看看,可是没等往大医院送,胡艳年轻的生命就画上了一个悲凉的句号。
胡艳死后,胡言沉默了一阵子,对任何人都不冷不热,就连我的劝告也冷若冰霜,我有机会就在路边采摘几朵野花,插在胡艳坟头,偶尔在那里,能碰到胡言,将妹妹坟头狗日的野草连根拔起。
农村这个大熔炉,多少的悲哀辛酸,就像炊烟一样,飘一阵,留下一个越来越黑的烟囱,冒着自己的黑烟,留给主人一个安稳的空间。
每一天的日子,不管白天怎样大男人,可是晚间总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我应该的,胡艳,从没有成为我压寨夫人却在我心里留下难以抹灭的异样感觉,那是兄妹情谊,甚至比兄妹情谊更为深厚。
不管这样的感情带上了多么强烈的另类成分,活着的我们,却必须化悲痛为勇气,更好的生活,走出缅怀而带来的万念俱灰。
我和胡言常常一起到乡里,乡农技站举办的一些农作物科普讲座及推广良种的知识,令我们茅塞顿开。
传统的种子已经适应不了飞速发展的现代化建设需要,而进过改良、杂交的品种,不但可以提高产量,还可以节省劳动力,袁隆平第一次出现在我们耳边。
我和胡言对于农作物病虫害的防治,在自己的土地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乡亲们习惯于从前古老的耕作、经验模式,一旦面临超出他们经验范围之内的技术性课题,他们往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得要领,特别是某些农作物或家畜家禽灾害性的病变,只能靠天吃饭。
虽然很多年轻一代,初略懂得科技之道,但绝大部分的中老年,宁肯坚持自己的错误,也不愿冒险相信科学的试验,我和胡言常常为这样的悲哀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只求自保,多管无意。
另一个更为奇特的景象,令我和胡言感到生财之道唾手可得,乡里各类鸡贩子、鸭贩子等等,骑着摩托车,将活鸡活鸭咕咕嘎嘎收进笼子,异地销售,其间的差价有着可观的利润,而外面世界在他们嘴里,天花乱坠。可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我们行情的不懂,贩子的不是,甚至连简单的运输工具都没有,此事我俩就此作罢。
二爸收了几个徒弟,并改良了竹席的某些环节,在青蔑、黄蔑中间,增加了彩蔑,彩蔑的制作相当复杂,制作成竹席,好看是好看,可是无形中多了很多接头,于是,二爸将竹席的用途转移到了门帘、窗帘之上,各种动物、花草、人物图案栩栩如生,一排排悬挂起来,煞是好看。
二爸的手艺渐渐出了名,杨天俊以我二爸为队里典型,大队也以二爸为身残志坚的模范,大会小会,吹牛聊天,二爸杨圣武名闻遐迩。
杨天俊,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开始修筑公路、架设桥梁,乡里也号召每一个大队“要得富,先修路”,宽阔的公路与富足生活紧密相连,人们似乎已经看到正在修建的路段上车水马,又一次感受到人民公社的灿烂前景。
修路进行得如火如荼,一个人的出现,改变我和胡言。
杨猛,三十好几岁,当时流行的叫法就是二流子,娶了老婆却将老婆当拳脚靶子,夜敲寡妇门,气得他老爹妈恨不得管他喊爹叫娘,杨猛拽拽的一失踪就是五六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杨猛父母虽然就当没生过那“羞死先人板板”的货,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一家亲,大家玩笑说:“说不定路修好了,你家娃第一个开辆小轿车来接你们。”
杨猛的老婆早已经心如死灰,命苦的大有人在,可偏偏出现在一个上有老下有小少华正茂的女人身上,守活寡的炼狱生活,让她默默无语两眼泪,那天,杨猛的出现是地球人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咋舌的人们见到天狗一样,怕一个闪失就把月亮吃个精光,杨猛如果吊儿郎当把自己婆娘娃儿、爹妈老子啊呜一口吞了,这啷个办咯!
然而杨猛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抱着自己的婆娘,啵儿就是一口,这种大逆不道的做法,羞得那些小媳妇别过脸去,他婆娘也像一条泥鳅滑来滑去,我敢肯定,死水微澜了。
杨猛的甩尖子皮鞋、一身洋里洋气的打扮,俨然是个公家人,父母多次警告,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要是跟着杨猛这二不挂五的人,迟早吃枪子儿。
不说还没有感觉,一说内心波澜壮阔,我和胡言碰到杨猛,杨猛吹嘘他在伟大的上海干着伟大的事业,听得我们真想插翅扑棱棱即刻到上海,捡那些遍地的黄金白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