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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让另外两位同学一个演老爷,一个演王二哥,我则演皂班值堂的衙役。

    我提出强烈抗议:我要演老爷!

    老师说:老爷和王二哥的戏份不多,关键看的,就是衙役。

    瞎玩瞎说绰绰有余,真要当作黑压压一群人正儿八经演出,便胆小如鼠了。

    老师说:“你们就当台下坐的是些萝卜白菜,就不会紧张了。”

    排练、排练、再排练。六一儿童节在期盼也害怕中如期而至。

    “首届学生艺术演出暨六一儿童节庆祝圆满举行”的标语在学校操场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猎猎生风。

    演出那天,老师特地借来了剧团行头,老爷嘴上“挂口条”,七品芝麻官的蓝色天官戏服、乌纱帽套在身上,我则着黑布小袖长衫,王二哥是小领无袖披风,手摇白色竹马鞭。

    这些戏服,是戏班子中扒扒生穿的,用到我们身上,也算合身,只是不太习惯,蓦然穿上,行动似乎受到极大程度的约束。

    别的年级有表演快板的,有说绕口令的,都不如我们四年级来得霸道、威风。

    老爷前面走,我紧随其后,到了公堂,老爷说:“娃呀,给老爷弄个马札子来。”

    “喔,老爷昨儿个喝多咯,要瓦渣子揩屁股嗦。”

    我没有找到瓦渣子,准备回禀老爷,他却在公堂上睡着了。

    我的一段唱腔开始了,因为略显紧张,声音有些颤动、僵硬,唱出来的虽然字不太正腔也不太圆,但过得去,好在没有五方、六方的伴奏,制造不出忘词的场面,渐渐步入佳境。

    后来,王二哥上了场,我在请示多次不见老爷醒转后,自作主张地放王二哥出了关,老爷醒来,惊堂木一瞧,道:“王二哥跑了?”

    原来,王二哥是朝廷钦犯,老爷以我目无王法,玩忽职守为名,将我责罚一顿,并五花大绑押赴大理寺候审。

    老爷还没叫到差役时,台下已经爹呀妈呀乱作一团,小女生的尖叫和小男生的怒吼,震耳欲聋。

    操场后面是一条小河,一座木桥横跨其上,木桥的中心线直抵操场,这时,一头牛疯也似的从前面上奔腾而来,木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大家纷纷逃窜开来,老师组织大家跑的方向,牛是逢人便顶,我慌慌张张,跑错了方向,原本应该向教室跑去,我却跑向了木桥,几个胆子大的学生已经跳进河里去了,我边跑边说:“我没逗你,没惹你,没擒到尾巴扯你,格老子,来爪子嘛!”“爪子嘛”三个字是在离开前面还没入水的这一段距离中说出来得,扑通,扎入水中,我张大嘴巴,将嘴里的水射了出来。

    放牛的老汉呼哧呼哧,双手叉腰行在前面:“狗麻皮的,钻到人堆儿来发情呢!”

    “莫慌,娃儿们,莫慌,”老汉不是去训斥牛,而是安慰学生,说完,回头朝空旷的山谷喊道,“憨娃子,吆过来噻,母牛吆过来噻。”

    在河水中,我们几个悠闲自在起来,邓老师目睹了我跳水的全过程,着急忙慌跑过来,不断投进一些石头土块:“上来,统统给我上来。”

    将在河里,军令有所不受。

    惊魂初定,我们又不是自己偷偷摸摸下水的,情非得已,都是公牛惹的祸,我们巴不得下水游泳,只是学校禁令昭彰,我们常常望河兴叹,老师自己有检验下没下水的办法,特别是炎热的夏天,下午一上学,老师就在学生裸露的胳膊上,用指甲盖一抓,如果游泳了,就会出现白白的一条印子,一旦这条印子出现在老师的眼皮地下,嘿嘿!站在太阳地下暴晒一节课的时间作为记住条例的最佳途径。

    今儿个,可不怪我们!有同学嚷嚷到:“快下来呀!笨牛,下不来了吧。”

    我学着牛的叫声“哞,哞”,大家嬉水玩闹,全然不顾衣服裤儿湿透。

    这条河深浅不一,老师自然怕我们一个不留神,小命搭进去了,陆续来了两位老师,涉水捉拿我们。

    我们叮咚叮咚狗刨起来,双脚拍打着水面,只见那浪花一朵朵。

    突然,一位学生啊呜一声跌入了深处,可能是腿抽筋,老师几个自由泳,提起了他。

    将我么统统赶上岸后,两个老师又返回刚才的地方,打捞起一袋东西。

    大家围拢看个究竟,一股恶臭味熏得人双眼迷离。

    打开一瞧,是一女婴尸体,看上去,没多大一点,老师说:“也就百来天吧。”

    我和刚才几个在河里美滋滋的同学,顿时呕吐起来,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老师让我们找来锄头,在河边挖了一个坑,埋葬了女婴。

    像这样弱小的女婴,被处死的情况并不鲜见,一方面女婴本就不受重视,倘若一连几胎都是女孩,自然没命地实施造人计划,农家人有的是时间。

    最后,没办法了,孩子太多,养起来劳心劳神劳力,加之生下不久的女婴不巧得点儿病,父母要么弃之别家屋前,要么干脆丢入茅厕活活呛死,要么就是塞进麻袋,丢入河里。

    尸体不是稀罕物!

    农家老人过世后,都会在堂屋停放三天,直系亲属披麻戴孝,在亡灵前悲悲切切、嚎啕大哭,借此表达对老人的孝道与追念。

    晚辈虽小,也是必须泪洒堂前,长辈见自己孩子滴不下悲痛的泪水,便会用力掐孩子的腰部、屁股等处,拧动他们哭泣的龙头,传送泪水的源泉。

    亲属广发贴子,集聚七大姑八大姨、十里八乡舅子老表熟人熟识,白布帐、纸花圈、黑棺木,锣钹、唢呐咚锵咚锵、呜哇呜哇,大把大把的纸钱风风光光送一位老人登临极乐,活着的人们在德高望重的念祭文老者如泣如诉、哀婉凄凉的念读声中,缅怀故人美德。

    寿终正寝离去,可谓功德圆满,可是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比如――吊死者,乡亲们简单一声“造孽呢”,死者九族的事儿都能活灵活现生出许多故事来。

    我是亲眼见过自寻短见,将自个儿吊在树脖子的惨死之人,在我们村,那时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孩子,就如同现在的大人们到了北京没登上长城,说出来是颇为丢面子的。

    见过吊死的人,是要见鬼的,因为吊死者大多有一腔冤情正无处可诉,有人来看他,自然逮住了就不放。

    我见鬼的时间,与同龄人相比,实在是晚了些,常听伙伴们声情并茂、瞳孔扩张地炫耀人鬼情未了,我便觉得自己很不走运,虚长这若干年,竟然连个鬼都不曾碰到。

    屈指算来,在我十二、三岁那年,终于梦想成真、得偿夙愿。

    码字至此,我特地问了母亲,母亲淡然一笑:“哪来什么鬼?只见过你这个胆小鬼。”母亲渐渐衰老,疾病缠身。

    阿弥陀佛,请我佛保佑我的母亲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吧!

    生产队没有公墓,谁家有人故去,风水先生结合亲属意愿,圈点出彼此都认可的一块地方,掘地为穴,搭土为墓,所以,多是东一个坟堆,西一个坟堆,天长日久,失修的坟墓渐次露出朽烂的棺木和零星白骨。

    母亲病的当晚,我自告奋勇去请赤脚医生,只是为了证实父母的循循善诱在我身上产生了不亚于毛主席老人家的谆谆教导。

    马灯在手,小声哼唱“北风那个吹,马灯那个飘,马灯那个飘飘……”,缓解自己一阵一阵扩大、发麻的脑袋,边唱边前后左右、东南西北、远近上下看着,只恨两只眼睛太少,只争分秒,偶然别家的狗“汪汪”瞎叫两声,我不得不捂上嘴,将跳到唇边的红心推到肚子里去,冷不丁“喵呜“从我脚边跑过一个什么东西,马灯咚的摔在地上,玻璃罩粉碎,那一点点亮光就此熄灭,刚才还半月伴我行,此刻却也被“喵呜”进了黑云怀抱。

    灼热的液体顺着腿部浸湿了裤管,我不知道应该顾头还是顾腚,微风阴险毒辣地吹动,枝叶穷凶极恶地响动,我感觉自己被一团青面獠牙的厉鬼包围,他们拍打我身体每一寸肌肤,不远处的坟头时明时灭点点绿幽幽的鬼火,我身子抖动一下,就向我靠近一下,我前后爬动,鬼火跟着我前进或后退,我蜷缩成一团,脑袋如同乌龟一般都快钻到肚子里去了,眼睛虚着想睁开,睁开又想闭上,闭上又必须睁开,突然,伙伴们说的白衣长发女子“嘿嘿嘿”晃动起来,我的脑袋持续不间断地炸裂,麻麻地直到脚板心。

    “嘭”

    “哗啦”

    “叮叮咚咚”

    一个东西发出一连串的的响动,向我滚了过来。

    “噫!格老子,死的活的哟?”从鬼嘴里冒出了家乡话,我绝望中张开大嘴,徒有说话的欲望,吐不出声音。

    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到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风依旧徐徐掠过,蛙鼓渐渐鸣唱起来,月牙嬉皮笑脸露出尖尖角。

    被我扔得老远的马灯回到了我的身边。

    “咳咳,嗯嗯”,一尊黑乎乎的动物,猫着腰蹑手蹑脚朝我投来迷惑不解地目光,我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这惊天动地一声叫,把那尊黑影“哎唷妈呀”得后退数步。

    “狗日的,是他妈个人嗦。”

    那人对我喂了几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没到鬼门关,嘤啊了声,那人才走到我身边,我侧身卧向一边,像一只被惊吓了的癞蛤蟆,“咕嘎”蹦跳几下,怕的是他一把抓住我,变回厉鬼本色。

    “怕个锤子!呀,威娃子,格老子黑灯瞎火的爪子呢?人吓人,吓死人呢!”

    我僵硬着抖动的脖子,睨斜着眼,却也看到了并不狰狞的面孔,似乎一张脸上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来人正是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刚从别家看病回来,医生自然不怕鬼,他哪里知道我此刻生命垂危的感受。

    我这时才痛痛快快地爹呀妈呀地嚎叫起来,医生问我怎么啦,我说见了鬼,并指着那些斑斑点点的光。

    医生也看见了那绿莹莹的光,说那是磷光,死人的骨头发出来的,鬼你个脑壳。

    他扶起我,执意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我提起碎了的马灯,往回走,医生站在原处,隔一会儿喊我一声,有他的喊叫,我壮起胆子,踢踢踏踏往家跑,一边跑,身后总有厉鬼跟随,我的头皮麻一阵,再麻一阵,我想我怎么这么倒霉,碰到的都是厉害的鬼。

    可是快到家时,才想起是给母亲找医生,没有完成任务,我不敢返回去,只得回到家,对父母说:“医生不在家。”

    母亲吃力地望着我,父亲手拿芭蕉扇,给母亲扇着,我狼狈的样子,母亲道:“他爸,给娃娃扇扇。”

    母亲躲到一边,不接受父亲的风,父亲道:“过来,我给你们一大一小一起扇。”

    裆里湿湿的,我并着脚前移,却被父亲看出了真相。

    父亲本欲说话,母亲道:“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

    母亲发现我头上有尿屎,让父亲给我洗了头。

    那一晚,我恶梦不断。

    第二天一早,母亲强撑着起了床。

    父亲下地后,母亲道:“威娃子,昨晚吓坏了?”

    我头一偏,道:“哪有哇!医生本来不在家嘛!”

    鸟屎落在头上,是倒霉的事情,预示大祸临头,母亲拿出一个大口袋,开始向别家走去。

    挨家挨户,母亲说:“来点米,娃儿遭咯。”

    乡亲们似乎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所以母亲说出后,他们都爽快地拿出一把米,放进袋子里,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和母亲前前后后跑了多少家,走了多少路,不太知道,我总担心母亲会说出我昨晚见鬼的事儿,好在母亲一字没提。

    要回来的米,母亲抓了几把,给我熬了一碗酽酽的米粥,喝下去可以消灾祛难、逢凶化吉。剩下的米我们一家吃了好几顿大白米饭。

    在录音机嘹亮但并不连贯(卡带现象严重)的国歌声中,小学毕业典礼隆重而庄严的举行。

    我们五年级毕业班的全体师生,系着红领巾,面对鲜艳的五星红旗,手抚胸口,别样的场面总是让人心潮澎湃。

    过去的五年是艰苦朴素、奋发图强的五年,一千多个难忘的日子,我们由一名只会哭鼻子的奶娃娃成长到了毛主席教导下的好孩子,鲜艳的红领巾见证了我们继承革命先辈光荣传统的信心与决心。

    校长提纲挈领地总结了我们来之不易的毕业班现状,从一年级到现状毕业,学生人数每一学期都减少着,能坚持到现在,并能继续接受高一级别的学习的,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当我们骄傲地宣布我们毕业了,还有多少国家的穷苦孩子吃不起饭、上不起学,自豪吧,新中国的毕业生们!

    邓老师热情洋溢地肯定了我们对学校所作出的贡献,高度赞扬了全体学生对他工作的支持。

    毕业典礼上,邓老师告诉我们,一个神秘人物即将登场。

    我们举目四望,以为神秘人物不识从天上飞下来,就是从地下冒出来。

    在无限地期待和激动地张望中,杨老师一瘸一拐颤巍巍走来,每一步,走得那么艰难,似乎随时都会摔倒,双手摆动的弧度很大,我的心被揪了起来,胆小的女同学中有人发出了尖叫。

    杨老师走到校长和邓老师旁边,相互握手,笑容可掬,单手撑着桌子,先是伸直一条腿,缓缓坐下。

    教了我们三年的杨老师,这就是教了我们三年的杨老师!

    杨老师道:“孩子们,现在我也不是你们的老师了,三年的小学阶段,我曾经体罚过一些人,现在你们大了,懂事了,希望不要恨我,我已经遭到了天遣。”

    呜呜呜……

    不是的,杨老师……

    同学们真诚地流露出了自己的思想,我带头站立起来,鼓掌,大家效仿我的举动,向老师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

    老师硬咽难语,少顷,继续道:“谢谢你们还记得我!真的!我好希望能继续跟你们在一起,在这个三尺讲台上,看着你们一点点成长,你们的邓老师也是知识渊博之人,又懂艺术。往后,不管你们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么困难,都应该向我一样,咬咬牙,选择坚强面对、勇敢承受、乐观对待!不能作缩头乌龟。”

    杨老师没能在手术后恢复到健康的正常状态,落下了终身残疾,那时,他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乡亲们声声哀叹、句句惋惜,队里组织了互助小组,专门照顾杨老师一家,感动得老师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仰望穹苍热泪盈眶,师母因突然的刺激,断了奶水,队里产妇专门上门给孩子喂奶。

    伤筋动骨一百天,杨老师渐渐能下地活动,先是给川剧团绘制戏服,后来驾拐到乡里学习皮影戏表演,在队里有了第一个皮影戏,谁家老人祝寿,杨老师的皮影戏是首选,收入并不比老师差。

    那天,杨老师道:“毛主席曾经对他的老师徐特立说过:你从前是我的先生,现在也是我的先生,将来也必将还是我的先生,我不敢这么对你们说,但我希望,将来,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我的先生。”

    我们哄堂大笑!

    老师们严重噙着泪花,我们在校长的示范下,齐刷刷站立起来,深深地朝杨老师鞠了一躬,用最高亢的童音动情地吼道:“老师,您辛苦了!老师,谢谢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