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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录取通知书是邓老师在暑假期间专程送到我家里来的。

    五十多人,考上初中仅有五人,班长以优异成绩被区重点初中招去了,我们剩下的四人则是乡里的普通初中。

    “能考上初中,万里长征就迈出第一步了”,老师笑逐颜开,欣赏一幅画似的扫视着我,道,“将来上高中、大学,咱们这儿可还没有一个大学生呢!”

    我不知道大学生是个什么样的官儿,也不知道要多高才能考,但见老师如此这般的憧憬,想必应该是了不起的。

    母亲自从接到了通知书,就忙里忙外,给我准备新的衣服,联系其他家长,商讨报名事宜。

    还特地在给我的新裤子屁股上、膝盖处缝上两块圆形的蓝色咔叽布,说是耐磨、经穿,当然,报名费也是几个失眠之夜后才厚着脸皮向舅舅借的,虽然是借,母亲从来就没有还过。

    表哥、表姐上了区里的高中,同舅舅在得知我初中榜上有名后,来我家庆祝了一番,肉是他们在集市上现买的,新鲜欲滴的样子格外诱人。

    乡初中离集市有近三五里地,四个孩子昂首挺胸大步向前,八个大人中男家长背一口大箱子,里面放着被子、衣服等等,女家长手里提着孩子的口粮、饭盆之类的,家长们彼此祝贺别家孩子好出息,很是热闹。

    中学很大,光一年级就四个班级,我们按照老师的安排到宿舍找床铺。

    母亲凭着多年的经验,一眼就瞄准了靠墙角的那架高低床,然而,这样的风水宝地,觊觎的人自然很多,母亲站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对父亲吆喝道:“这里,这里,快点。”

    父亲背着箱子,行走不便,很多人都想夺下这块地盘,遂同母亲拉拉扯扯,说这地方不是谁私人的,母亲说:“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第一个来的。”

    动手动脚的不仅是女士,那些爷们儿也加入到自己女人的阵线中,对我母亲发起强力的口舌进攻与气势威慑。

    我和陌生的同学们看着父母们的剑拔弩张,脸上也充满杀气,明白这一战的具体意义,割据床边,趴着或坐着,恶眼相向。

    父亲将背上的箱子放在一张空床上,气冲斗牛地拨开人群,母亲见援兵姗姗来迟,道:“搞啥球名堂,不能快点?”

    父亲将一腔的愤怒发泄到了先前与母亲作对的人员身上,勾拳、二踢腿、摆拳加八卦掌,如火如荼地战事引起了老师的强烈关注,来到宿舍,吼道:“有话好好说,都是一个班的孩子。”

    老师成了一个蜂房,无数蜜蜂层层匝匝涌上,老师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有问题大家一起解决。”

    老师按照报名表的先后顺序,安排床铺,家长们虽然颇有微词,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是你的总归跑不了,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用。

    母亲看着自己捍卫的地方,被仁至义尽的老师宣布成自己儿子的领土,连声感谢。

    张罗床铺,箱子放在靠床墙角的地方,而其他人的箱子则放在公共地段,拿东西的方便程度大打折扣。

    弄好这些,母亲一个劲儿地让我好好学习。

    家长们渐渐离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们久久不能平静。

    过了些许时间,父亲折了回来,给我买了牙刷、牙膏,我这才明白,牙刷、牙膏构成了一个中学生的标志,开始走向一个更为文明的旅程

    红砖青瓦玻璃窗,乡中学的校舍富丽堂皇,教室里和外墙上都粉刷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红色标语。

    更有连狂风都吹不灭的电灯,躺在高低床的下铺,兴奋之后就有了对家的思念。

    思念家倒不是因为独自求学在外,唯一的原因主要是衣服裤子脏了没人洗,曾严重抗议父母的絮絮叨叨,而今,离开絮絮叨叨久了,生活找不到了座标。

    每一个礼拜之中,父母会在逢集那天,专程赶到学校,看我一眼,烹炒一罐自家腌制的咸菜送给我,并询问凡能否吃饱,米够不够,将我的脏衣服拿回家洗了,留下换洗的。

    起初缺乏经验,铝制饭盒(大一点的瓷盅也可)里先放入一把活两把大米,在自来水龙头下加入一些水(一段时间里,适量很难掌控),放到指定地方,负责蒸饭的师傅手脚利索地叮叮咚咚将饭盒一个一个码进蒸子中,饭盒里的水多少会倾倒出一些,水少了,米一颗是一颗,没法吃,水多了,饭稀糊糊的,米虽然有父母口下留粮,毕竟作为一个到了乡初中部的优秀孩子,在那么一个大环境里,是不能寒酸的,而我,省吃俭用的本色与生俱来,本着能少放点米就少放点,宁可不够吃,也决不贪多往撑里吃。

    日子久了,班里的同学之间交往就深,了解就彻底,我们想出了一个可行性方法:两人共吃一个饭盒。

    我和乡附近的一个同学搭伙,他每天晚上自习课后回家,第二天就能拿来新鲜的炒菜,我的任务就是藏宝似的将他带来的菜秘密地放进自己的大箱子里,等到吃饭时才公之于众,抢的人多了,我们就跟他们急眼,而他有时故意不带菜来,我俩就分头侦察谁有菜,也来一个空筷子套菜。

    这可真是一条发财致富的捷径!我骄傲地向母亲宣布,我的菜免了。

    母亲以为咸菜拿不出手,难过地说:“炒菜要坏的。”然而,还是偷偷地塞一罐咸菜在我的包里。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总有更多的办法,化解吃饭的问题,深入农家地里,玉米、红薯、豇豆等等,反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人提了,我们乐得饱食终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常在地头混,哪有不被逮?

    当然,要想逮住我们,是不可能的,当被人发现的时候,我们矫健而灵活的身影早逃之夭夭了,不过,大抵知道是学校里的学生,于是,学校要求检查学生的箱子,女学生例外。

    当我打开箱子的时候,情况让我目瞪口呆,我明明将这些来路不正的东西放在别人的床铺下了,可专门有人还能隔空送物到我的箱子里呢?

    眼见为实!老师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在班里,我被班主任老师――丁健中――物理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让我写检讨。

    班会课上,当我将写好的检讨给丁老师的时候,老师唰唰两把撕得粉碎,并勒令我吃下去。

    我坚决不吃这猪狗不吃的东西,并顽强抵抗,老师抓住我的胳膊,我就奋力挣扎。

    胳膊拧不过大腿,丁老师的威严战胜了我的倔强,他将我的头摁在讲台的课桌上,那些碎了的纸片拼着老师的力气塞到我的嘴里,我完全屈服了,我咀嚼着碎纸片,居然发现有些甜甜的味道,索性瞪大眼睛,神气活现、满不在乎地细细品味。

    兹收录检讨书全文如下(首次对外公开发表,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检讨书

    格老子,哪个龟儿子陷害老子,生个娃儿没屁眼儿!

    老师,相信我,保证三天不偷不抢。

    检讨人:杨威

    当作全班几十名男女同学,我心灵的创伤可想而知,肉体的折磨倒也没什么,十多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没有一滴眼泪,而是恶狠狠地将嘴里的纸片“噗”一下吐到了讲台上。

    我的恶劣行径火上浇油,丁老师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转悠着拎到黑板前,勃然大怒,以不置可否的命令道:“撞,我看你脑子里装的是屎还是糨糊。”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我内心熊熊燃烧的火焰,哔剥作响。

    斗地主的场景我曾亲眼见过,斗破鞋的场景我也曾见过,那些都是人民的公敌,我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到了父母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乡中学,我却受到了人民教师无情的摧残和迫害。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虽然只是个小子――臭小子,但我没任何能力与强权对抗,只好乖乖地退后黑板,轻轻地“蜻蜓点水”,

    丁老师见我不肯积极主动以头撞墙,便用粉笔头朝我脸上扔,我一手“啪”地拍在黑板上,声嘶力竭道:“你不配作我的老师。”是啊,无论是杨老师,还是邓老师,他们留在我心里的友善与和蔼是那么的温暖人心。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可是话一旦说了出来,覆水难收,我开始后悔自己口无遮拦,确实不应该挑战丁老师的权威。

    丁老师飞起一脚踢向我的腿弯,差一点我就跪倒在地了,好在我不屈的双腿支撑我顽强站立起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爸妈,我真应该考一个零分,不上这个狗屁学校了,这不是我要的学校,这不是我要的老师,想到这儿,不上学的念头让我心里泼进一盆冰水。

    我用左侧头颅当真咚咚咚地撞了几下,老师说可以了,我偏偏不听,改用右侧头颅咚咚咚撞了几下,这样左右两侧趋于平衡,一样的向外扩散出反作用力。

    有些女同学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趴在桌子上抽泣,也有人窃窃私语,我的脑子里嗡嗡嗡不停响动,擦干泪水,我在教室门外旁听了剩下时间的班务会。

    我没有去琢磨是谁陷害了我,我只是想,三天以后,我再次去偷,一定不能被人抓住,箱子不保险,狗日的,他们是怎么放到我箱子里去的?

    物理老师和我们的英语老师是夫妻俩,英语老师上课总是将课本挡住自己的面孔,她的身材按时下流行的说法,那啥,真是魔鬼身材,一米七出头。

    那是第一堂英语课,我举手示意有话要说,她从书本后探出半边脸来,看到我右肘在课桌上跺得咚咚响,便问我有什么问题。

    我说:“老师,英语是什么东西?”

    我敢向毛主席保证,班里几十个人都有这样的疑惑,从他们稀里哗啦的笑声中,我体会到这个问题她肯定回答不上来。

    “知道汉语是什么意思吗?”老师半边脸上的半片儿嘴唇慢启,问。

    我自认为自己的语文学得还可以,不假思索道:“就是汗出多了就像下雨一样。”

    嚯……

    哗……

    老师持书的手抖了抖,同学们窃窃私语,我则莫名其妙。

    “汉语就是Chinese,英语就是English,汉语是咱们国家的官方语言,英语是讲English国家的官方语言。”老师改变着书在脸部的位置,整个嘴唇藏到书后面,只在书的上沿部分露出了双眼和大半个鼻梁。

    一次讲到八月的英语单词:August,我在词汇的下方即刻用汉语标注:屙梗屎题。同桌的拿我书一看,不禁哈哈大笑,我回味一下,也笑出了声,英语老师在课本后气愤道:“笑你妈个锤子,笑,你爸跟你妈打架?”

    这话从被人嘴里说出来,肯定惹得听着鬼火冒,可是从她嘴里女低音曼妙的喉咙中发出了,却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我问同桌:“你爸跟你妈打架了?”

    同桌用肘顶了我一下,“你爸才跟你妈打架呢!”

    我们不知道英语老师是怎么知道同学中有老爸跟老妈打架的,既然她那么说了,想必是正确了。

    后来到了宿舍,消息灵通人士道:“丁老师闹离婚呢!两口子打架。”

    大概隔了个把星期,丁老师不再担任班主任,语文老师――周仁接过班主任的宝座,隆重登场。

    那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星期天,我一个人打了单帮,早早地来到了学校,放好东西,便到乡镇去转悠。

    “杨威,杨威”,正当我无聊地逛荡时,听见有人叫我。

    原来是周老师,我忙走过去。

    “今天这么早,我刚好到书店,一起去吧!”

    到了新华书店,他买了一本《惠特曼诗选》,还有一本《哈姆雷特》,问我喜欢什么,望着琳琅满目的图书,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抉择。

    “那就来本《新月集》吧。”

    周老师付了钱,将《新月集》递给我,道:“送你吧!”

    在心跳加速中,我接过书,这是平身第一次获得如此大手笔的馈赠,感动得我飘飘然、晕晕然。

    薄薄的一本书,墨香沁人心脾,然而《新月集》是从最后翻起,竖排繁体,我脑袋顿时懵懵的。

    “没关系,不会的字多查阅字典,或来问我,这可是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不朽之作。”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乡百货商店。

    百货商店不大,一边是主要卖布匹等等,另一边是日常用品,两位年级不大的女子守在柜台前,柜台是一长排玻璃橱窗。

    看见我们去了,卖日常用品的那位女子掀起连接在两个柜台的一个板子,周老师进去了,见我愣在那里,便退回来拉我进去。

    那位女子道:“进来吧。”

    卖布匹的那位道:“唉哟呵,还不快去买饭,去吧,这儿有我照应呢。”

    “姐,那谢了,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

    “莫说那些个,到时候别望了请我喝杯喜酒。”

    “姐,看你说的,这才哪跟哪,八字没一撇呢。”

    俩人说笑着,周老师和我站在那里,也一个劲儿地笑。

    我们三人一同到了百货商店后院售货员宿舍。

    夏天,她穿了裙子,我有些不敢抬头,便低头装着看书。

    那女子吩咐老师和我到乡食堂去打饭,我赶紧起身,跟着周老师出了门。

    “老是,那是师娘吧?”我不敢肯定,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可能是的,她还小,你叫她薛姐吧。”

    “那《泰戈尔》好看吗?”

    “只管走过去,不必逗留着采了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好像是那本书里的句子,你听得懂吗?”

    我摇摇头,周老师道:“你文章写道不错,多看名著,多写日记,说不定往后你会用到的。”

    到了食堂,远远却看见我舅舅正在一张桌子上吃着稀饭,啃着馒头。

    “那是我舅舅,”我对老师道。

    “走,去认识认识。”

    舅舅和老师握了手,我觉得握手真洋气,是有学问的表现。

    舅舅先是问吃了没,周老师亮了亮碗,说打饭呢。

    两人在饭食的问题上客气了会儿,舅舅非要一起吃点,老师拒绝了。

    向老师问了一下我的学习,周老师道:“中等偏上,作文写得不错。”

    “是吗?他小学考初中,三十分的作文才得了八分。”

    “哦,这我知道,要是得了十分,就上重点初中了。没关系,是金子在那里都发光。”

    我怕他们说我的丑事,赶忙说:“舅舅,周老师送了我一本书。”

    “让老师颇费了。”

    “《新月集》。”

    “那可是印度大中小学必选的文学教材。”

    两人越说越起劲,周老师突然想到自己是来打饭的,朝舅舅点了点头,走向食堂窗口。

    舅舅非得给我五元钱,我不肯收,他就忘我手里塞,我急得后退。

    屋子里似乎下起了雨,可又不像雨。

    原来,老师整好打了稀饭过来,见我往回退,便双手举高饭盆,却还是被我没长眼的后背顶了正着,饭盆掉了下来,扣了我一头一身。

    周老师和舅舅在我脸上、衣服上一阵乱擦,老师道:“快快,到屋里换一件。”

    舅舅同我们分了手,还洋拉吧唧地说再见。

    到了宿舍,薛姐见饭没买回来,反倒弄了我一身回来,娇嗔道:“能办点啥事。”

    周老师咧开嘴,憨厚一笑,顺势在薛姐肩上拍了一掌。

    薛姐自己出去打饭,老师捡了他的一套衣服,见我不肯换,便上来脱我的衣服。

    我只好脱掉,穿上老师的衣服,像戏袍似的。

    薛姐回来,让我们赶快吃,提了两个水瓶,到屋外的天井,对老师道:“吃完了让他洗洗头。”

    到学校时,我和老师一人提了一暖瓶煤油,薛姐说是好不容易弄来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