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爷爷，就是果果日记里她最喜欢的张爸爸。我到达外婆家的当天晚上，张爷爷就赶来了，趁外婆去做饭的时候，我向张爷爷说明了来意，没想到，张爷爷一开口就先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他说他和我妈妈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1987年的3月中旬，他在给我妈妈的回信中，回复了她让他打听的、关于秦家兄弟去向的事情。照这个日子推算，我那时刚刚出生才一个半月，果果就去意已决，就因为这样，我才揪心，我才觉得恐惧。
“孩子啊，按理说，这老辈子的恩怨，都过了几十年了，丫头也不稀得见你外公，她还能为了她爸那点丑事儿，和秦家人往下闹哇？这不大说得过去啊！”“张爷爷，您不知道……”话没说完，外婆笑眯眯的从厨房出来了：“展儿，你说张爷爷啥不知道哩？你呀，跟你妈小时候一样，她就见天腻着她张爸，瞧瞧，现在这小的也是，这刚见面，就粘上你张爷爷了，去，去，去，洗手吃饭，今天可得陪你张爷爷好好喝几杯！”
“是！外婆！”我迅速收拾起自己一团乱麻似的心绪，冲外婆粲然一笑，顺便“啪嗒”敬了个礼，外婆脸上的皱纹顿时一一舒展开来，来自内心的巨大喜悦和安慰令她步履轻盈。自从我回来，外婆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之后，仿佛郁结在心底几十年的沉疴都烟消云散了，她不停地给我讲我妈小时候的事儿，怎么怎么顽皮，人家菜园里刚拳头大的南瓜娃娃，她楞是拿根小棍儿一个个给人敲碎喽……茄子开花了，紫盈盈的，她觉着漂亮，就摘，摘了一大篼子，害得那户人家那一年硬是没吃上一个南瓜和茄子……
“展儿，你妈妈说她啥时候能回来呢？下个月你舅舅就从上海回来了，还有你舅妈，你小表弟，你妈要是赶得及回来该多好啊！咱们一家就团圆了！可怜你爸去得早，要不然呐，咱这是多和美的一家人啊！”
“你太姥姥最惦记的就是你爸爸了，那一年啊，你妈妈学校的老师来咱家，说你妈书也不念了，就跟你爸走啦，你太姥姥啊，就见天叨咕她那个没见过面的孙女婿，说他指定是好呗，要不咱丫头能为了他书也不念啦？还有你奶奶，咱这两亲家也没见上面儿呢，她也就撇了、撒手走了……一想起这些啊，外婆这心里……就没法儿说哩！人这一辈子经得起几个二十年啊，这下好啦，我展儿回来了，我闺女也快回来了，真好！”
“是啊，外婆，等我妈忙完了这阵子，咱不就一家团圆了吗？”我嘴上不停地安慰着外婆，心里却恨不能仰天长啸――果果，我亲爱的妈妈，我冷冰冰的妈妈，你能不能肯定地告诉我，秦家兄弟的死伤跟你没关系？如果没有，从今往后，咱忘掉一切恩怨，好好儿过咱自己的日子，也让外婆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可是，如果他们的死伤跟你有关系，果果，你让外婆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我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为了避开外婆，我和张爷爷约好，明天中午他过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给我太姥爷上坟……
太姥爷的坟头好象很久都没培过土了，低矮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了。荒草连天，竭力掩饰着曾经的罪恶和屈辱，唯有那密密匝匝的野花，不知悲喜，在正午的阳光下怒放，红的，红得鲜腥，白的，白得凄凉，紫的，紫得黯伧……墨绿的田野寂然无声，高高低低的庄稼一如哲人，低头冥思生命苦短却冤冤相报的无奈，间或有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从草窠里惊起，兀自“嗖”的掠出去老远。果果笔下的梨树，枸杞，都没有了，一些碗口粗的干树桩，或朽烂及根，或空洞森然，似在诉说多年前一个小女子的泣血誓言――她要手刃秦家兄弟，要拿他们的血来祭她的至亲……
“张爷爷，我昨天没说完的话，就是您不知道――展儿是个杂种！展儿的父亲，有可能就是秦家兄弟之中的一人……”没办法，我只得把果果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张爷爷先是惊愕不已，老泪涟涟，继而勃然大怒：“我明白了，你现在怀疑秦家兄弟的死伤跟我丫头有关系，是吗？她不会的！她不会杀人的！我丫头不会杀人的！”可就在那一刹那，他仿佛猛然联想到了什么，又颓丧地坐到了地上。
“是的，去向，秦家兄弟的去向，我丫头知道，而且是我亲笔写信告诉她的……可是，就凭这一点，就能断定我丫头杀了人吗？”“张爷爷又开始咆哮。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爷爷，难道我愿意我妈妈杀人吗？所以我才回来找您，瞒着外婆和您到太姥爷的坟上来，就是想证明，我妈妈没杀人！爷爷，您知道吗？展儿从小就想着，我妈妈能回来，我能跟别的孩子一样，每天让妈妈牵着手去上学……可是，直到现在，她都不肯安定下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还有没完成的心愿！”“张爷爷，您得帮我，我一定要证明我妈妈没犯下任何过错，她不回来，只是她不愿意面对过去那些事，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您明白了吗？”“孩子啊，爷爷懂，可万一呢？万一跟我丫头有关系，你打算怎么办？就算她杀了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追查，你会放过她吗？”
我沉默了。我一心想证明果果当年的誓言不过是一个女子被蹂躏后的凄喊，她不会当真的，岁月会湮没她的仇恨，她会渐渐忘却……可万一呢？张爷爷说得对，万一呢？
如果有这个万一，那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在为果果掘一个坑，一个令她再无生天的坑。
夕阳渐渐西沉，原野里一片死寂，我和张爷爷就这样肩靠着肩，久坐无语。张爷爷关于秦家兄弟一死一伤的消息，来源于他们的舅舅靳道柱，据说是一场江湖仇杀，秦老大当场毙命，秦老二被人一枪命中下体，从此丧失生育能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