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近篱笆的是一百多根梨树,此时梨花正开,满枝桠雪白,再往里走,就是油菜田,一大片的金黄璀璨夺目。梨花的清幽,油菜花的浓烈,袅绕在姥爷的坟头,让我很是羡慕。姥爷多会为自己打算呀,累了一辈子了,可下找着个好歇处了。姥爷的坟头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婆婆丁,马齿苋,蒲公英……个个笑逐颜开,这让我想起姥爷对我说的一句话:“人死了,就变成各样的花花草草了,不知道痛,不晓得羞。”
姥爷就是这样,年年春来就蓬蓬勃勃地开,开给我瞧――丫头,姥爷这不好好儿的吗?你也要好好儿的,再不济,也不能起个死的念想。死了,自个是消停了,可活着的人呢,他们得多难受啊!我撇撇嘴,姥爷去了,只有我日日想着来看他,可我要是死了呢?怕是没一个人惦记着。郑宇川顶多算半个,他还没飞黄腾达呢,哪能抽得出空儿来看我?
我依偎着姥爷的坟头,像小时候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姥爷说话,说些外人听不懂的话,天空晴朗,蜂蝶繁忙。这是个多么干净的日子啊,可这个干净的日子最终让我变得肮脏不堪。
秦昌元和秦沛元从园田两边包抄过来的时候,我竟然毫无察觉。他们一下子就把我扑倒在油菜地里,我甚至来不及喊叫一声,嘴就给堵上了。那一瞬间,我仍然没意识到危险,或者说,仍然心存幻想――这是大白天,这是在我姥爷的坟头边,他们能咋的?打不了胖揍我一顿,再说,我们打小就厮混在一起,他们还能咋的!
可是我想错了,他们的突然回乡,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只是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包括我。他们其中的一个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的嘴巴被紧紧塞住,手脚被另外一个死死摁住。很快,我就全身赤裸,像一颗剥了皮的熟鸡蛋,我的下体羞耻地暴露在仲春温热的阳光下,他们因此而更加亢奋。秦昌元迅速褪掉自己的裤子,低吼着压上来,他的脸正正地抵在我脑袋上方,当我发觉自己的脖子还能抬起,我用尽全身力气拿自己的脑袋朝他的嘴巴撞上去,他低低地惊叫一声,血就顺着他的下颌淌下来。
被我撞掉了一颗牙齿、满嘴是血的秦昌元,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疯狗,狠狠地咬进我身体,二十天前郑宇川留下的伤痛仍尖锐似剪,颜青果像一匹被它再次豁然断开的布……撕裂,疼痛,洞穿,一地碎片,彻底失去知觉以前,我在他们兄弟俩轮流的疯狂摇撼中瞥见了姥爷的坟头,那里鲜花盛开,安静无比……
等我终于醒来,秦氏兄弟早已不见了踪迹,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萎顿一地,倒伏的枝叶上,斑斑点点的,是我的血和泪。姥爷不说话,他说,人死了,就变成花儿草儿了,是不会说话的了,哪怕是眼睁睁得看着自个的骨肉被糟蹋,也是说不了话的。天上繁星点点,漠然眨着眼睛,对地面上的罪恶无动于衷,因为它们离得太远。我啐出一口血唾沫,对姥爷说:“姥爷,您放心,丫头不会寻死,我得活着,我得杀了他们……今儿,丫头吐口唾沫就是个钉,他们咋羞辱我姥爷的,丫头让它翻上个十倍给您还回来……”
所以,陆展翼,我不能确定谁是你父亲,但可以确定的是,不论谁是你父亲,他都是个畜生。
那天,在姥爷的坟前,我一直捱到天黑,没有人会来寻我,母亲对我的去来向来无动于衷,姥姥则已经习惯我拜完姥爷就直接回去学校……我要趁黑离开,对于衣衫不整,浑身泥猴样的郭清妍来说,再没有比夜色更让她感觉安全和镇定的了。渡口一片死寂,渡船的和被渡的,都没有了,这难不倒我,长江边长大的娃娃,没几个不会泅水的。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就常跟在张爸爸的渔划子后头横渡长江,没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体力,关节能否活动正常,体表有无出血,都是顺利到达对岸的关键。夜黑如染,我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我只能靠手的触摸,来判断自己的伤情――头部,按无痛感,无液体外渗;脸部,手感刺挠,有擦痕,亦无液体外渗;脖颈及面部,平滑无明显肿块,无渗漏;四肢,触感粗糙,部分关节肿涨,所幸腕部及脚踝活动正常,无外渗;胸腹,大小淤肿明显,触之刺痛,无出血;下体肿大,剧痛……得益于在卫校一年半的努力学习,我替自己检查得很到位,下一步,就是填饱肚子。
江边肥软的滩涂上,被勤劳的白梨洲人点上了花生,其实大水一来,花生地就会被淹掉,种了也等于白种,可白梨洲人就这么倔,仿佛白白地撂荒着长江赐予的沃土,不赶紧种上点啥,就日夜都觉得亏欠着它似的。种了,心里安生些,哪管颗粒无收呢。花生播种的时候点得浅,这让我省了不少气力。
花生种子在我嘴里被咀嚼成一团一团的白浆,我恍惚着它是故乡乳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奶,我没吃过母亲一滴奶水,也没想过家乡会以这样一种哺乳的方式送我远行。下水之前,我回头望了望身后,一片漆黑,是的,我们曾经无比依恋彼此,谁能想到最终呢?最终无颜面对,故乡于我,我于故乡。
四月深夜的江水依旧刺骨,我拼命往前游,对岸就是静陵城,城里有那个愿意娶我的郑宇川……近了,我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了,在某一团光亮的背后,一定会有一个供我安睡的地方的,不需要多宽敞,可以让我忘记噩梦就好。可是,“可是”真不是啥好词儿,它往往被安插在天堂与地狱的十字路口。好吧,我不说这个“可是”,你也应该知道结果了。郑宇川拉开门,看见水鬼一般湿淋淋的我,就真跟见了鬼一样,眉毛胡子顿时拧成了一团麻。
接下来的几天,我高烧,伤口溃烂,郑宇川竭尽全力地照顾我,他手脚麻利的为我涂双氧水,双氧水冒出的气泡滋滋作响,然后一一破裂,归于平静。我也很平静,我很平静地讲述了我遭遇的一切,很感谢他,在我整个的讲述过程中,他适时的表现出了愤慨,悲伤,怜悯,仇恨……还有挣扎,鉴于他如此恰到好处的配合,我还能说啥?我不再说话。伤口涂上双氧水的时候,终于不再冒泡了,我穿上他买给我的一套新衣服,起身离开,不再亲吻,不再拥抱,甚至连言语都不再了。二十几天前,在他眼中还纯美无比、令他深深迷恋的身体,如今仿若蛇蝎,他没有尖叫着跳起来逃开,我就该感到幸运。四月到六月,我在学校里度日如年,怀孕的症状开始变得明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正常怀孕的情况下会怎么办,是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首先去找令自己怀孕的那个男人报喜,骄傲于自己的不负重托?或者是羞涩地告诉自己的母亲?我想两种可能都有。问题是我,两种可能都没有,去堕胎的话,得开证明,谁敢给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开证明?再说,即便有人敢开,我敢去吗?我已经别无选择,要么我死,要么离开这座城市,你爸老炉盖子,就是老天派来救我的,他及时带走了我,在我最绝望的时候。
陆展翼,这就是你的来历,你到底隶属于谁,这得看你的造化。如果你是郑宇川的种,恭喜你,你将面对一个后半生生不如死的父亲;如果你是秦氏兄弟的种,我该恭喜他们,因为无论死得多惨,他们都留下了一条孽根,他们该喜极而泣才对。那天在火车站,我拔脚就跟老炉盖子走了,学校数次派老师和同学去云县找我,我都躲起来了。
但是,我把一封写给学校的信托老炉盖子转交给了第一次来找我的老师――“对不起,我的离开与学校无关……并愿意承担自动弃学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听说,后来学校拿着这封信,专门去了一趟我的老家,向我妈做了最后的交待,我老妈先是仰天长叹三声,然后眼泪就跟雨点子似的狠狠砸到地上,而姥姥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倒反过来安慰起我老妈来:“哭啥哩哭啥哩?丫头不读就不读了吧,她愿意嫁人,不也是好事呢吗?”
好吧,陆展翼,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让你等了这么久,这就是你想知道、我也能给你的答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