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果果最后的两篇日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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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4月/2日/星期四/天气/晴

    汽车从老站里缓缓驶出,它先经过东门,东门那家我和老炉盖子常去的热干面店正热气腾腾,忙得不亦乐乎。然后,它经过了北门,老炉盖子抱着你,孤零零地站在皮鞋店门前。他踮起脚,不断朝汽车来的方向张望,焦急却束手无策,车子驶过你们身边,卷起一股烟尘,我蜷起自己。

    “再见了,炉盖儿……如果还能回头,我一定会回来,回来陪你一辈子……听你给我弹吉它,听你唱歌……陪你看满山的樱桃花开……”我在心里对这个男人一遍一遍地许诺。

    可是,在这之前,我得走。信阳―襄樊―武汉―广州―岭南,我要到岭南去,我要一刻不停地走。

    除了武汉,所有的地名都是陌生的,我被挟裹在成千上万的打工大军中,马不停蹄,一路向南。“岭南”,张爸爸在三月份的一封信里告诉我,秦昌元秦沛元两兄弟就是去了这个叫岭南的地方,不过,我突然打听起这两兄弟的行踪,让张爸爸觉得匪夷所思且惊惧万分。

    火车“咣啷咣啷”,节奏匀均得让人昏昏欲睡,却又无地可睡,脊背僵直地坐上二十几个小时,腾挪不得,是一件极辛苦的事。1987年的4月,无数远赴他乡寻梦或谋生的人,如过江之鲫,鱼贯而毫无怨言地挤到了一起。空气凝滞,厕所的骚臭味,脚丫子的恶臭,颈项多日不洗散发出来的异味……在人头攒动的车厢内翻腾,我面无表情,和大多数人一样安之若素。因为别无选择,因为我们都怀揣梦想。

    他们梦想着远方,一个满地都生长着金子的地方,只要肯弯下腰去收割,就足以让自己和家中的妻儿活得理直气壮,那些金灿灿的光芒,让他们即使只能站在过道里,被人挤过来搡过去,也觉得幸福无比。我也有梦想,我梦想着有朝一日,秦家兄弟死狗一样瘫软在我脚底,他们的脸被我踩成一张饼,不,是两张饼,为了乞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两个畜生不停地自虐,互殴……我冷冷地欣赏着如此精彩而真实的表演,直至落幕,直至他们灰飞烟灭……当然,这幕戏只有一个结尾,而且无人可以篡改――我也会死。

    法律是个铁面无私的家伙,受害者无论基于什么理由而变为行凶者,照样会受到制裁,可是,我真希望我能活下来。如果我还能活着,我就可以花上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来导演另一出戏――某位前程无量,且正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从颠峰坠至深谷――终止这类人的野心,远比让他轻易地死去,更加令他痛不欲生。所以,在被法律这个家伙逮住之前,我得抓紧,老天给我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宽裕。

    当年,秦家兄弟连夜走掉的时候,还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七年之后,他们二十二三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回来干什么,他们的母亲由一个淫妇变成了疯婆子,他们父亲坟头的草绿了败,败了又绿,我父亲身穿长黑风衣的照片也已经模糊不清,都不知被我老妈扔到哪个破抽屉里了,可靳裁缝的两个儿子在消失了七年之后,突然回来了。

    老街上的人没有什么防备,他们的老铺子还在,疯母亲还在,作为儿子,回来看看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小心翼翼地寻回他们的母亲,替她洗脸,换上干净衣衫,喂饭给她吃,仿佛她是受尽了委屈似的。这一幕,让我怒火中烧,比起秦木匠和我老爸,她才是最该死的,偏偏老天没让她死,还让她在七年之后享受着两个儿子无微不至的伺候,简直没有天理。庆幸的是,两个儿子的孝顺并没能改变靳裁缝作为疯子的本性。她把新衣服撕得粉碎,蓬头垢面,唱着跳着,一趟趟穿街而过,人们早就习惯了这道景,只是她两个儿子不死心,她一遍一遍地跑,他们就一遍一遍地找。

    在回到姥姥家的当天下午,我和两兄弟不期而遇,七年不见,我们都长大了。小时侯,我们老街上的孩子都是在一起玩的,他们两兄弟学习好,水性也好,我们常常冒着被大人狂扁一顿的危险,随他们到长江边的小河汊里玩,一帮孩子足足十多个,个个晒得黑泥鳅样。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颠颠儿的跑,把在学校里所受的委屈扔到了九霄云外。

    小河汊横七竖八地匍匐在长江退潮后的河滩上,河滩像一块黑灰的肚皮,在被长江宠幸后又迅速遗弃,而江水退去之前,河滩已经孕育了一些种子,长江被蒙在鼓里,也不再留恋,它头也不回,浩浩荡荡向东流走了,只剩下河滩,还大敞着襟怀,小河汊就如同妊娠纹一般丑陋,爬满了这个曾经湿润而肥美的肚皮。

    每道小得不能再小的河汊里都有鱼虾,刁子鱼和一些小得连眼睛都来不及睁开的小虾米。泥鳅和黄鳝也是有的,大人们会放一种倒挂须的笼子,笼子细长,泥鳅和黄鳝只能进,却不得出。笼子在天擦黑时被一串一串地放入水底,第二放亮的时候,大人们就来取,小河汊总是不让人们希望落空,它把每一个笼子塞得满满的,大大小小的活物在笼子里拼命蹦达,带给洲子上的人们无数喜悦而响亮的笑声。

    秦昌元在两兄弟中是哥哥,惯是个放笼子的好手。笼子安放在什么地方,是逆水放,还是顺水放,或是深浅,他有自己的诀窍。记得他每次取笼子的时候,大人们都要围上来啧啧称赞,我们小一些的孩子,就挤在围观的人群中间,敬畏地望着他,他迅速捞起成串的笼子,开始有条不紊地摘取他的丰获。他的动作娴熟而自得,我们看得如痴如醉。当然,丰获会被卖掉,对岸静陵城里的鱼贩子们早早就乘船过来候着了。

    卖鱼虾的钱,必定有一部分变成了山楂饼,玻璃塘球等零嘴儿,填进我们一大帮小孩的嘴里,可如今,我们是仇人!他老妈和我老爸办事儿被逮着,我老爸被他老爸一棍子扪死,他老爸因此吃了枪子儿,他妈也疯了……我们就成了仇人。仇人是想象里的,自打大人们出事,我们就没再见过面,所有的仇恨,都埋藏在双方的心里。我设定过,我们一旦见面,那是要往死里撕咬的。

    他们都比我大,我和弟弟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够他们打,可我从没犯过怵,我把疯婆子靳裁缝的脑袋死命往驴尿里摁的时候,我就想,你们两兄弟咋就不搁边上看着呢?看着我也摁。这样的场景他们没见着,他们此刻就在我对面,冷冷地望着我,我抻直了脖颈,也冷冷地望着他们。空气中恨意炙烈,他们牙关咯吱作响,眼底阴森之气四溢,我握紧拳头,听见自己血液肆意燃烧的声音,它们等不及地要与他们决一死战。

    奇怪的是,与我对峙了一会儿,他们居然让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