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快死了。远远的,只要看见我的单车,他就一溜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摘下我肩膀上的书包,挂在自个儿脖子上。
长长的书包一下一下磕打着他的腿,他浑然不觉,只顾一个劲儿地问,说要月考的,考了没,排年级第几,模拟考又排在第几……我就笑:“爸,昨天不都告诉过你了吗?”他“哦”一声,露出孩子般的羞赧。回到家,他急慌慌地给我放好洗澡水,等我“呼哧哈哧”地洗完澡,他郑重其事地捧着我的外套、牛仔裤迎上来。我哭笑不得,拿湿漉漉的头发蹭他一脸水珠子:“爸,都要睡觉了,要不要穿得这么齐整啊?”他疑惑地摸摸后脑勺,随即恍然大悟,傻呵呵地乐了:“瞧你爸,该是老糊涂了,可不是该睡觉了嘛……莫慌莫慌,等头发干了再睡去,落下个头疼病就糟了呢!”
我爸老炉盖子还不到50,可我爸就这么飞快地苍老下去了。日复一日的牵挂和思念,白蚁一般蚕食着他的心脏和肌体,他终于薄如蝉翼却乐此不疲,他说,小子哎,你不懂,这就叫爱情。
“你妈妈那丫头……”我爸的开场白总这样。
“你妈妈那丫头,咋就单单挑上我了呢,你不知道吧?”他一脸的得意和甜腻。“是啊,爸,我妈咋就单单挑上了你,铁了心要跟你走呢?那时候,你一定超帅吧?”我顺着他的话头走。“Yes!你爸是谁?云县城里打听打听,人送一美名――‘男邓丽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实在是绷不住了,开始狂笑不止,笑得那叫一个山摇地动。“嘿!你小子还真不信,是不?今儿老爹就让你开开眼。”我爸慢慢站起身,从裤腰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他床前那个硕大无比的杉木箱子。“瞧瞧……瞧瞧……这就是当年我给你妈弹情歌的那把木吉他,你妈爱听,知道不?别看她蔫鼻子搭眼的,心里可乐着呢!你妈妈那丫头,这辈子跟谁也没恁瓷实,就爱搭理我,我多让人踏实啊!是不?”
“那是那是,瞧您这身板儿,玉树临风!您这长相,憨厚朴实,一看就让人放心!就这,我妈就认准您了,是吧?”我还是忍不住要笑出声。“耶?臭小子,你是损我呐还是夸我呐?不管咋的,你妈妈那丫头就跟我走了,谁也没跟!学校那帮子人哟,不服气!不服气成吗?该我命里有福,十八年喽,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怕啥的?”
“小子哎,知道不?你妈妈那丫头可不好惹呢,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变着法儿地指使我――老炉盖子这老炉盖子那!我还不敢不乐意。我要是稍稍慢了点儿,嘿!你瞧她那双大眼睛忽闪的,能把我老陆吓得魂飞魄散。还有她那张小嘴,薄嘴皮子利索着呢,‘噼里啪啦’,讲起话来,就跟嘣豆子似的……她高兴不高兴都搁脸上写着呢,我就怕她不高兴,她眼圈儿一红,眉眼一耷拉,我这心里啊,就抓肝挠肺样疼。”
“爸,您就是瞧上我妈好看了吧?”这回我可是一本正经问的。
“傻儿子哎,天底下好看的姑娘多着呢,你爸我瞧上过谁啦?这叫缘分,懂不?爱情,懂不?我就是稀罕她,稀罕她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呢,大眼睛就弯弯的了,两个酒窝深得能装下一壶酒去……再说,你妈不光好看,还有才着呢,她会写诗,写散文,我们班那帮老南瓜,都拿她写的东西当情书寄……有一年啊,一个什么晚会吧,她忙得啥也没准备上,大伙儿呢,又非得逼着她表演个节目,结果呢,她就念了自己写的一篇文章:《母亲,请不要许我来生》,你猜怎么着?满满一个大礼堂的人,就哭了一大半……她念的时候啊,还是你爸爸我用木吉它给她伴的奏呐……你妈排球还打得好,你是没见着,她还老学日本的那个啥,对,小鹿纯子,那绝招,晴空霹雳,可惜,咋学也不像,她还自个儿跟自个怄气来着……”那把老吉它被爸爸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十八年的尘封,十八年的等候,它是否仍旧音色清丽,是否依然痴缠不去。爸爸心中甘之若饴的爱情,于我看来,却是那般苦涩,那般心碎。
果果爱过我爸吗?也许,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爸爸心中,一个遥遥无期的梦而已,可是,我不能说。一个有梦的人,一个坚守自己爱情的男人,永远值得尊敬。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落叶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秋千/而今迎风轻摇……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弦声响起,爸爸骤然间神采飞扬,那些往事,那些悲喜,在如水银般倾泻的音乐里流淌,低诉――她跳着,笑着,摇撼他的手臂:“表演一个吧,不就一个节目吗?你会唱会弹,怕什么呀?你一上台,我就在下面给你拼命鼓掌,好不好?好不好?”他怦然心动,她懵懂不知……1986,那个充满毕业离愁的黄昏,她像一个被抽掉线绳的木偶,支离破碎,她傻傻地说:“给我买张票,我跟你走。”她知道他愿意,她知道这个男人会随她远走天涯,不问原因,不求结果……18年,他承当她的错,她的痛,她的伤,她的倔犟……谁说他苦?爱情就是这么一杯毒蛊,且甜且香。
无论她在哪片天空下跌跌撞撞地扑腾,有他守望她的归期,哪怕华发渐生,哪怕流年凋落,哪怕此生永不再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爸爸的吉它声和歌声,最后一段关于幸福的扫弦动作,弦子欢快,歌音激昂。
老炉盖子的爱情,让我一夜之间长大。每晚九点,我把单车踩得飞快,先送魏华梅回家,然后,在凛冽的风中,朝着爸爸等我的方向狂奔,爸爸等了我妈一辈子,我不能再让他为我等着,夜深,还冷。
2004年,对我来说,冷热交织,一段起源于夏季的火热恋情,没等到秋天,就美好而温暖的结束了。魏华梅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每个下了晚自习后的夜晚,我们在飞驰的单车上谈论理想,她说她要念法律系或是体育系,将来做个专门帮妇女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或篮球赛事解说员,我说,我想读中文系,可是我家里人非让我读法律,她就哈哈地笑,那好,将来咱兄妹两个就能对簿公堂了。
可是,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第二年的冬天到来之前,他开始不停的给我写信,他说儿子,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就要像爱我一样去爱你的妈妈,不要恨她……他还说,如果他等不到我妈妈回来,请我一定要转告给她一句话,其实他说的就是两句诗:“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