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果果日记――“拧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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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3月/16日/星期一/天气/雨

    “孙孙”,原本是洲子上的祖父们用来称呼自己嫡亲孙子的,我是外孙,可打我一出世,姥爷就“孙孙”“孙孙”的叫,老街上的人笑姥爷是想孙子想魔怔了。后来,大舅的儿子,也就是姥爷正宗的孙子降生了,姥爷楞是没喊过他一句“孙孙”,这样的叫法,让很多人不解,我也很不解。

    郭清妍天生一副薄嘴唇,终日抿得紧紧的,一双黑不溜溜的大眼睛,游移不定。这期间,郭清妍还没成为妖孽,她只是一个时常被孤立的、瘦羸的、还特别拧巴的小孩儿――

    “妈妈是我读书的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它就像一个乌紫的胎记,深刻而醒目地烙在我的大脑门上。一旦有我出现的场合,必定会有人躲在角落里喊:“别跟她玩!她妈妈是老师!”大家立马一轰而散。有个叫常庆华的男生,专会在下课的时候,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等我,他揪我的头发,掐我的脸蛋,然后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边上恶狠狠的说:“不许告老师!你要敢告老师,我就把你的裤子扒喽……”我哆嗦得答不上话,只管捣蒜般点头。

    每个课间十分钟,都仿佛世界末日,为了避免因上厕所而遭伏击,我宁愿一整天也不喝水,那是个嘴唇干裂,终日惶惶不安的丫头,“妈妈是老师!”成了她最羞耻的事。于是,我唯一的理想就是尽快长大,长得像张爸爸那样大,能够拎起常庆华,把他丢到学校后面的臭水塘里去,看他一点一点沉没,最后浮起来的时候,他那张烂嘴里塞满了臭泥,有蚂蝗叮在他眼皮上一伸一缩。这样的想法,像支小小的火苗在心里跳跃,不动声色的燃烧了很多年。

    妈妈基本顾不上关心我,她忙着上课,忙着照顾弟弟,忙着捉爸爸的奸,忙着和被捉住的爸爸扭打得天昏地暗……某年的“六一”,学校要求统一穿白色衬衣,蓝色裤子,白球鞋,我以为她知道的,她是班主任,她一定会这样要求她们班学生的。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没睬我,好象没看见我一样就上课去了。寝室门口的泡桐树幸灾乐祸的摇晃着它肥厚的叶子,操场上阳光炙烈,我蜷缩在过道尽头,手足冰凉。

    没有白球鞋,只有一双姥姥给我纳的紫花布鞋,拿了妈妈桌上的许多白粉笔,我从鞋面开始涂抹,鞋边,袢扣,鞋帮,左脚,右脚……排队的时候,我努力缩着脚,生怕同学们看见,还好,那天的高音喇叭和大大小小的红旗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没有人注意我的鞋子,主席台上有很多人在轮番讲话,神情严峻,声色俱厉,我听不懂。

    不久,大人们说毛主席去世了,我刚好六岁。操场上站满了人,老师们顾不上矫正我们的站姿了,统统哭得稀里哗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哭,她的眼圈又红又肿,让我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惶惑。这个毛主席到底是什么人哩?他怎么可以让所有的大人们哭得死去活来?真是太牛了!所以对于他的去世,我觉得十分可惜。

    我们的教室是三星大队的棉花仓库,墙角里堆满了棉花包,包袱皮上爬满了无数蠕动着的粉色虫子,老师在黑板前念“毛,毛,毛主席的毛;主,主,毛主席的主;席,席,毛主席的席……”我们双手齐齐放在背后,嘴里大声跟着老师念,眼睛却时不时垂下来看棉花虫子成群结队的从长课桌上爬过。没有人会去捏死它们,它们是一种很好玩的玩具,男孩子用尿来淹它,女孩子们把它置于手心,它们能感受手心的灼热,慌不迭的四处逃窜,软软的身体,有些透明,有些凉沁。一年级就在对毛主席去世的惋惜,和上课时被棉花虫不停地骚扰中过去了。

    二年级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个故事,是学校的周德坤老师讲的,我一直跟着妈妈吃学校食堂,大概是因为小孩子的缘故,妈妈她们围着桌子叽叽咕咕,神色诡秘的说闲话,并不十分避讳我。

    那天,新分来的周德坤老师讲起他读师范时听来的一件事,说是有一个女的,是护士,起先和一个农村的男子谈朋友(我们这里对谈恋爱的俗称),谈来谈去,那个女的勾搭上另外一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就提出不干了,农村男气愤得不得了,在女的上夜班的时候窜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把她捆了起来,塞了一个青霉素的药瓶子在她屁股里面,然后强奸了她,最后还杀死了她。

    周老师是个镶了两颗银牙的男人,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几乎要溅到我碗里来了。妈妈和那些围观的女老师一个劲的摇头,叹息,嘴巴里发出一阵阵的“啧啧”声,我害怕极了,浑身发冷,屁股发紧,不停的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妈妈瞪我一眼,你这个“贱三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后来,我又听到了一次“强奸”这两个字,是常庆华说的,他说他哥哥在县城当公安,抓住了一个强奸犯,要拉去枪毙掉。那些天,所有的同学都在问他,什么是强奸犯,他很得意的说,就是日女人。那什么叫日女人呢?他就翻着白眼,结结巴巴的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坏人啦,要给人家抵命的。我愈发恐惧,他再拦着我的时候,我尿了裤子,尿水顺着裤管滴滴答答流下来,他惊讶地松开我,第一次很善意的拍了拍我的头。

    在对一个故事的万分惊悚和常庆华偷袭行为的戛然而止里,我开始念三年级。三年级的教室就在我妈寝室的隔壁,两扇门紧挨在一起,黑板的后面就是我睡觉的床,这让我十分不安。

    当所有同学的眼睛一起盯住黑板的时候,我感觉他们的视线穿过黑板,集体落在了我的小床上,再睡觉的时候,我就不肯脱衣服了。妈妈说,这么大热的天,你穿得像个褓褓(意即臃肿),有病吧?她说着说着,就来扯我的衣服,我死死的揪着衣服的下摆,硬不让她脱,她拿我没办法,恨恨的骂了我一通就走掉了,我长长的吁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时,常庆华已经被分去了另外一个班,我们班的男生仍旧是不同我说话,有一次同桌的男生终于悄悄告诉我说,如果他们跟我说了话,常庆华就会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他们打。见我一脸的茫然,同桌叹了口气:“常庆华说你是他的姑娘婆婆(意即老婆),我们哪个也不准惹你。”

    我感觉羞耻到了极点,把头埋在桌子上,眼泪顺着胳膊淌了一地。这一年我八岁,八岁的我就觉得活着真是极不开心的一件事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