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散去,老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你偶尔的轻啼和细小的呼吸,随时在提醒我――我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我已经不可能凭空消失得无影踪,如果我这样做了的话,就会给老炉盖子带来无穷尽的麻烦,将来,你会向他索要一连串的解释,他拿什么解释?不予解释你又怎肯轻易罢休?
你一定想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你仓促地带来人世?为什么她生下了你却又与你这般疏离?她来自何方?她有无亲眷……这是你的权利。即便我没打算活着回来,也不能剥夺你那个所谓的“知情权”,这对你、对老炉盖子都不公平,虽然从头至尾,我都不清楚公平究竟存在与否,若有,它又在哪里。
好吧,既然你有权知道,也很想知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的老家并不在静陵,而是在一个与静陵隔江相望的小洲子上。不管怎么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有来处的,根红苗正的栋梁也好,恶贯满盈的妖孽也罢,总有一块干净或龌龊的土壤供他们生长,不是吗?
1985年之前的每个夏天,上游洪水泛滥,一些漂浮物沿江而下,堆积在我姥爷家门前的矶头湾,徘徊不去。大段大段的木头已经开始泛绿,各类禽畜的尸体肿胀不堪,泡沫块,塑胶拖鞋……跟在它们周围浮浮沉沉,若即若离。
这个地方位于重庆的下游,也位于静陵与江汉平原的交汇处,长江从逼仄的三峡中突奔而出,在此抖擞一番过后,昂然前行。它一路高歌挺进,不断冲击和拱起江底的淤泥,最终形成若干大大小小的江心洲,洲子四面环水,恰似一座一座的孤岛。我所在的这个洲子,因头小肚大,形似白梨,故名白梨洲。
这些洲子是什么时候有人上来耕作的,没有人知晓,我只知道那些土地肥硕的狠,用姥爷的话说,就是插根毛下去都能活起……
有了收成,就有了集市,然后有了镇子。镇子狭长,铺了满街的鹅卵石,小孩子走在上面,有些硌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趟一趟的穿街而过,或是买一块黑糖(我们叫它古巴糖),或是去牌铺子寻自家的大人,顺便蹭点吃食什么的。郭清妍,也就是我,1970年的岁末,毫无悬念地出生在这样一个四面环水的小洲子上。
历史书看得多的人大抵都有这样的印象,但凡帝王将相降落人间,总有些异样的吉兆,比如天象大动,一道金光闪过,祥云绕梁或是满室异香……然后某某龙子某某公主呱呱坠地。相应的,一个妖孽的问世也必定有些什么凶兆,可惜书上记载的不多,依我的想象,那是要天地齐齐悲鸣,万物烦躁不安的。
可惜,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来得及问问我姥爷,我出生的时候有个什么凶兆没有,诸如鸡飞狗跳,母猪上灶之类的……还没见着我成为妖孽,姥爷就死了。这样也好,省得他死了都不得安生。
1970年的冬天,邪了门似的冷,老屋后面的堰塘一夜之间封了冻,快过年了,家家都忙得喜慌慌的。大年三十的头两日,姥爷门前就火急火燎地放响了炮仗,把对门的张家阿婆一家震了个愣怔:“狗日的老郭头,该是望过年望憨哒?才腊月二十八呢,啷个就接起年来了哟?把个年都能过得错?”
炮仗一阵猛过一阵,惊得老屋的四邻一溜烟赶来瞧热闹,张家阿婆这才闹明白,一对巴掌拍得山响,老脸笑成一朵大红花:“哦哟嗬,老郭头好福气哇,这外孙姑娘生得巧,说着话儿的就过年了,好,好,好,赶明大了不愁没得吃没得穿,好彩头!”姥爷喜眯了的,忙不迭的发烟散糖,姥姥扑棱着一双大脚,前堂后院,虎虎生风。
惟独我老妈耷拉着个脸子,怎么瞅都觉得我令她痛不欲生。她是我们镇上为数不多的小知识分子,眼界儿高得!一路比照着参加工作,比照着嫁人,比照着过日子……也该着她命不好,“千挑万选,偏选着个漏油灯盏”,划拉上我爸这么个老嫩不挑的骚鸡公,还倒赶上生了个闺女,确实够她丢脸的。
好吧,她不待见我,这是事实。打月窝子起,我就得时刻警醒着点,省得她哪天一不小心,把我一枕头给闷死。老爸更是别指望了,我出生时,他正以“黄家河兵工厂6.13武斗案造反总司令”的身份接受隔离审查,听说他领了一帮青工要“掀翻金銮殿,轮番来加冕”来着。
关于妖孽的出世,张爸爸(对门张家阿婆的儿子)还有一个版本――据说,我生下来就拒绝吃奶。任姥姥姥爷急得口舌生疮,老妈也一百个不情愿地敞了怀,我楞不龇嘴。眼见着月窝里的郭清妍就跟一尾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猪崽儿似的,半晌半晌地听不着动静,大伙都以为我定是短了阳寿了,姥爷绝望得把后院一根大腿粗的水杉砍了,“乒乒乓乓”地开始给我钉棺材板儿。
张家阿婆却不死心,抖抖索索端来一钵子清水粥,蘸了一指头抿到我嘴里,我倒不嫌腌?,“吧唧吧唧”就吃了,姥姥姥爷一时老泪涕零,千恩万谢,只差没弄副香火案子把张家阿婆给供起来。打我学说话起,我就被告之,要管张家阿婆叫“奶奶”,管她儿子叫“张爸爸”。
“贱三爷”,这是老妈对我最客气的称呼。这“贱三爷”是白梨洲人骂小孩子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个啥来历,大概是说某个小孩生来就显多余的意思,还有一层就是说这孩子特别拧巴。当然,愿意怎么称呼我,那是她的自由,谁也不能把她咋的。姥爷也由着她,当着她的面儿也一脸得意地跟人牛掰――打他起,往上数八辈儿,赤贫!混到他这辈儿上,居然修来一吃公家饭的闺女,老郭家门楣之金光闪耀,全指着她呢。
得咧,我的小命就此定格。往好了去,指望我老妈拿正眼瞅一下我,那是做梦也甭打算的事;至于往差了去,也不能够,她每月都有29.5元的国家工资,少不得喂饱了我,再说了,她不乐意我,姥姥姥爷还稀罕着我呢,那可不是一般的稀罕,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稀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