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发育，胸脯就跟块搓衣板似的，所以，我没有奶水来喂你，即便有，我也没打算跟你有多亲。说实话，陆展翼，你都快百天了，我也没拿正眼瞅过你几回。倒是陆继文，一副天下第一好爹的贱样儿，一口一个“我娃娃”“我儿子”的叫着，听得我都脸红，对他的歉疚夹杂着鸡皮疙瘩“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前天一大早，我对炉盖子说：“我得走啦，你喜欢这孩子，就把他留给你吧！”你爸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其实，这都怪他，他早该想到的，自打怀上这么个杂种开始，我也就不是啥好蛋了，除了他个憨鳖，谁还会指望着一个破蛋能有啥好前途、好心情？当初两眼一抹黑赖上他就不撒手的人是我，现如今说走就走，还撇下个杂种给他的人也是我，我都说自个儿该下地狱了，他还非得死拉硬拽着，不是犯贱是啥？
你爸没呛死，也没被气死，反倒笑了：“丫头，我晓得你心里难受，找茬儿，是不想欠着我，也不想欠着孩子的，可天大的难处咱不都挺过来了吗？你才16岁，日子还长着呢，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吗？咱往孩子身上看！孩子有错不？瞧瞧，咱这娃儿长得，多好看呀，往后咱老了，动不了啦，不都有指望了吗？”
“炉盖子！你给我闭嘴！”我咬牙切齿的，“说得轻巧，你让狗咬一口试试？甭把自己弄得观世音似的，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修成个啥正果！炉盖子，丫头感激你一辈子，可你甭想拦着我，欠你的，我会还你，别人欠我的，我得讨回来！”陆继文向来对我无计可施，他把黯淡的眼神投往远处那片山。
山不高，林木却繁茂，密密匝匝生长着一些板栗、柿子、核桃、拐枣、杜仲、油桐、乌桕……半山还有一大片的野樱桃。再有俩月，樱桃就该熟了，前几天陆继文还兴高采烈地给我描述那漫山遍野红了樱桃的景象，可惜，那个喜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郭清妍已经不存在了。
我说，老炉盖儿，打今儿起，我改名啦，我叫颜青果，往后，别“丫头”“丫头”地叫。
陆继文嗡声嗡气地憋出一句：“啥？青果？也不嫌酸！”
“酸吗？是苦吧？”
“既是苦，何苦一苦再苦？丫头，咱不走不成吗？”
“不成！”
“我们防疫站每年都有招工指标的，封站长你也认识，是咱们校友，77届的。你要去，他是拍了胸脯的，很快就能上班了。往后，孩子归我，遇上合适的你就嫁，咱云县小是小了点儿，可它至静。”
“不啦，老炉盖子，谢谢你，也谢谢封大哥。”
“那你打算上哪儿？”
“不知道。”
“没文凭没户口未成年，你能干啥？”
“不知道。”
“老炉盖儿，别问啦，也甭替我操心，丫头没啥报答你的，我就好好地活！使劲地活！多大的难事儿，丫头也不会去起个死的念想。”说完，我冲他一乐……很多年后，老炉盖子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最心碎的笑容。
陆展翼，摆完你的百日宴我再走，这是你爸唯一的要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炉盖子的家在云县城关北门街72―73号，前面的两间小铺面出租着，一间租给温州来的小皮匠做皮鞋店，一间租给邻县来的小赵开书店，我们每次进进出出，得从两家铺面中间一个狭窄的小门洞里挤过。
穿过大约100米黑咕隆咚的巷子，眼前就会豁然开朗。从老宅的后门望出去，是一大片阡陌纵横的稻田，夏时青绿，秋时金黄，再往远处望，就是你爸最喜欢的那片樱桃山，此刻，山上樱花正开，粉白淡红。从老宅拾级而下，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溪流，水浅浅的，刚没过脚面，老巷的嫂子，新街的媳妇，在溪边的大青石板上捶打着衣服，嬉闹声，捣衣声，随溪水“汩汩”飘远……
还没生你的时候，你爸每天下了班，一手抓着吉他，一手牵着我，我们一起去溪边散步，弹琴，听他一遍一遍的唱那首“初恋的地方”――
我记得有一个地方，
我永远永远不能忘，
我和他在那里定下了情，
共度过好时光。
那是一个好地方，
高山青青流水长，
陪伴着我们俩。
初恋的滋味那么甜，
怎不叫人向往。
如果一切能从现在开始就好了，也许我会慢慢爱上这个老怪物，我们会在这个静谧的小城过着简朴的、诗一般的日子，然后一天一天地老去……可是，时间不会掉头，它来了，它走了，就不会再改变了。
1987年／3月／12日／星期四／天气／晴
今天是你的百日宴，家里来了好多客人，有你爸爸单位的，你奶奶单位的，你姑姑们的同事、同学，家里的各路亲朋好友……温州小鞋匠很有心，不但把铺面腾空来给你摆酒，还送来一大筐子红鸡蛋，小赵师傅喝得东倒西歪，眼镜儿也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看他四处划拉着找眼镜，大家都乐得够呛。
封站长也来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师妹，既然来了，就安心把云县当成咱自个儿的家，有小陆在，有大师兄在，啥都甭担心，把身子养好了，就上班，放心，活儿不累……
客来客往，热热闹闹，奶奶喜眯了眼，忙得是脚不沾地，我就那么笨拙的，傻傻地抱着你。那是我第一次把你搂在怀里，细细地打量你，你瞪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也在打量着我，你的小胳膊小手无意识地拂过我的脸，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并不爱你，却会为你有那么一刹那的心痛……你的眉心有一点朱砂痣，你刚出生那会儿，你爸就说起过你这粒痣，他还说，若你是个女孩儿，必定倾国倾城，娴雅如花，只是我，不屑一顾。
可是，陆展翼，我就要走了，要把你扔在这么一个仿若与世隔绝的小城了，你要好好地……长大，要听老炉盖子和奶奶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把你带走，也许，我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不管怎样，你都要长大，平安、健康地长大，然后，学着做一个好人，一个像老炉盖子那样的好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