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在地处鄂陕两省交界的一个小城――云县，生下了一个小杂种，目前为止，我还不能确定他的来源，因为可供选择的答案有三个：1．郑宇川；2．秦木匠家的老大秦昌元；3．秦木匠家的老二秦沛元。
只是有点疲倦，并不觉着饿，来医院之前，奶奶逼着我连啃了几个苹果。这一年，林场的苹果园大丰收，可把奶奶和兰姨她们这几个妇女突击队里的老队员累坏了。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堆满了苹果，浓浓的甜香味儿让这个简朴的家突然有了一股富足的味道。
云县妇幼保健院的几个女医生和老护士显得格外亢奋，眼睛不断地向我所在的病床扫过来扫过去，探照灯似的。她们和陆继文同一个系统，没理由不知道陆继文的这桩风流公案，如果用一个新闻标题来表述的话，大抵如下：【我县卫生系统最具前途之星星骤然陨落――保送深造无果，携拐无知少女返乡，看这出闹剧如何收场】，那么，在《十六岁少女手捧初生婴儿，欲哭无泪》或《未婚妈妈自毁前途，再论青少年思想品德教育的重要性》这样的后续报道中，她们将是最新鲜的目击者，而这样的目击往往不同于其他目击，是非常能令人雀跃的那一种，人心贵贱，莫不如此。
陆继文半蹲在我床边，叉开手指，一下一下，耙子样梳理着我湿乱的头发。我没睡着，可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我知道那团肉就裹在我身边的这个襁褓里，他二十分钟前，费尽周折地从我身体里边出溜出来，来到这个并不欢迎他的人世间。老炉盖子在我耳边轻轻提醒着，丫头，如果你醒了，就听我一句劝――你得看看他！乐意不乐意你都得看看他，不管咋说，他是你儿子，他已经来了，咱不能扔了他吧？
我无法拒绝老炉盖子的提议，至少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不能拒绝去看或是去抱这个孩子，因为，没有哪个母亲在自己儿子诞生后，不欣喜若狂的！如果有，那就不正常。云县城巴掌大块地方，关于此事的种种猜想早已是天花乱坠，我还敢不正常？别说别的，我不能让老炉盖子为难，起码他得糊弄奶奶吧？他还得面对自己在单位上的急转直下吧？而我能做的，仅仅只是配合他而已……我深吸一口气，把快要吐噜到嘴里的厌恶又咽了回去，高兴！高兴！一定要高兴！我开始努力回想，在我十六年短暂的生命里，到底有没有过高兴的事儿？有的，肯定有的，只是和记忆相关的那根链条锈蚀了，它渐渐班驳，最终“咔”地断裂，再也连接不上那些往昔了……
奶奶的大嗓门乍然在楼道响起的时候，吓我一大跳。奶奶是陆继文的寡娘，正常情况下，我应该管她叫“婆母”，可我和陆继文既不是兄妹，又不是夫妻，该怎么称呼她还真是让我挺为难的，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天，我就突然冲她叫了一声“奶奶”，她怔了怔，居然也应了。奶奶比我老妈足足大了二十岁，却不怎么见老，短粗的腿蹦达得比兔子还快，刚还听见她在楼道里咋咋呼呼，错个眼就蹦达到我床跟前来了。奶奶一脸的眉飞色舞，拣了个大元宝似的，直冲我乐：“喜死我个娘哎！奶奶炖个汤的工夫，俺果娃儿这边‘呱叽’就生啦！还是个小小子，寡娘这回可下是盼着喽！”
我想坐起来和奶奶搭话，奶奶手疾眼快，一把把我摁回去：“好好躺下，可不敢乱动！让文娃子把鸡汤先招呼你喝喽，你大妹妹他们单位的车说话儿就到，咱回家好好养着去，放心，有奶奶伺候着，坐不下毛病！喂哟哟，我孙娃儿呢？让奶奶瞧瞧……啧啧啧，瞧这小俊样，上哪儿寻去哟！”接过陆继文小心翼翼递过来的襁褓，奶奶乐翻了，“噌噌噌”就抱着孩子上隔壁主任室去了，那边生着炭火炉，暖和。
一屋子的探照灯顿时面面相觑――十六的娃儿生娃儿，就生了，咋的啦？人家闺女也没说不乐意！人家奶奶喜庆，瞧那当爸的，嘴巴都笑歪了……这副其乐融融的场景让原本搭起台子来瞧大戏的人，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悄不声的，自个就散了。转过脸，我泪流满面：“对不起，老炉盖儿，这就害你当爸了！”
“傻丫头，这不好事呢嘛？天上掉下个大胖儿子，炉盖子乐呵还来不及哪！甭哭，哭啥呢？不都过去了吗？瞧刚才那几位让咱奶奶给噎的，堵心着呐，这晚间回家，指定连饭都吃不下，嘿嘿，瞧着吧，这事打今儿起就算是了啦！往后哇，就没人再捣鼓咱们了，该高兴不是？咋还哭上了呢？”
“就说是奶奶，我才难受哩！你让我往后怎么跟她说――说，这孩子不是你儿子的，你儿子也不知替谁顶了口破缸，还唬了吧唧的瞎乐；说咱俩搁一块，其实不是两口子，也就糊弄你个傻老太太？炉盖子啊，你说，我咋开口啊？我还是个东西不是啊？”
“别，丫头，咱说不清就别说，奶奶说你是她儿媳妇，你就装着是呗！好好带孩子，奶奶不说，我炉盖子不说，别人还能说个啥？顶多骂我陆继文不要脸，被单位送去进修，文凭没捞着，倒拐带回来一未成年少女，还死乞白咧的让人给他生儿子，说吧！嘴长人家身上，咱管不了，说出个大天来，咱也不怕，咱丫头儿子好好的就成……”
人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跟上你爸不到六个月，你就呱呱坠地……陆展翼，如果你命大，没被我一时火大给掐死的话，你就记着，你这条小命是你爸给的，你爸叫陆继文，你妈叫他“老炉盖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