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气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我们十几个“应届班”的丫头小子,被学校安排去火车站欢送陆继文他们这帮已经“职干班”毕了业的老青年。天气实在是热,送行的等得不耐烦,被送的老男老女之间又难舍难分,两班人马就这样各揣心思,在车站广场上耗着。
这个职干班是我们静陵卫校招收的第一批进修生,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是由各县市卫生系统选送上来的优秀职工,也有个别的,则是刚调入卫生局下属单位,对工作还一窍不通,跟着来入门的,还有的,干脆就是本单位上的干部……没一个是资历浅的,所以年纪都特别大,用我们这帮应届生的话说,就是“南下老干部!”总之,甭管他们是为了弄张文凭也好,还是为了多学点真本事也罢……反正在1985年左右,就有这么一大批、涉及到农林畜牧医疗卫生财税水电等各条战线的、带着工资来上学的老青年们,一脸沧桑地出现在峡江各大中专的校园里。
几乎隔了一代人的年龄差距,让他们眼中的我们,怎么看都像些二黄不几的生瓜蛋子,我们当然也无比地鄙视他们――一帮老南瓜!啥保送进修?不就是来混个文凭嘛!混就混呗,单位居然还给发工资?学校好好的饭菜不吃,见天出去下馆子,胡吃海喝地让咱们流哈喇子,凭啥?
矛盾打一开始就凸现出来,而且每到考试前后,他们就轮着班地、变着法儿地去讨好老师,马屁拍得震天响。老师吃不吃他们这一套,我们不晓得,只是他们的做法让本来就很尖锐的矛盾最终演变为彼此的势不两立。所以,即便大家同一学校,同一楼层,同一专业,基本上也就处在一个老死不屑往来的状态。
只有我是个例外,我和他们班关系处得比较不错,他们上哪儿都愿意带着我这个小尾巴,仿佛跟谁赌气似的,争着抢着地宠着我。其实,我还有求于他们呢――我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平日里要组织个文艺晚会呀,举办个活动啊,弄个专刊什么的,还就得倚仗他们这些职干班的老同学。他们在原单位那都是很有些小能力的,像吹拉弹唱之类的、整点时事点评啦、上台演个讲、参加个棋球比赛啥的……在我们这些初中刚毕业的小孩儿眼里了不得的难事、大事,搁他们手上,就跟玩儿一样,图着工作上的这份省劲儿,我和他们打交道的时间,比任何一个应届生都多得多。
陆继文憨不叽叽的,却弹得一手好吉他,嗓子也好,只见他往台上那么松松垮垮地一站,弦声一响,歌声一起,准就是个满堂彩,就连咱们班这帮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所谓“跨世纪的接班人”,都能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所以,他是我每次顺利完成任务必备的一张王牌,也别说,除了我,还真没人请得动这个老怪物。
说他老怪物,一说是他长得怪,一张长骡子脸,“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且终日腊黄,像一付烤过了头的大锅盔;二说是他穿戴得怪,上身一紧身衬衫,裹得自个儿粽子似的,下半身一大红喇叭裤,裤腰上还勒着条三寸开外的宽皮带,大光头,头上扣顶宽边儿帽……三说是爱好怪,当大伙儿还在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人家早就唱上邓丽君、龙飘飘,他弹唱过的每一支歌,像“粉红色的回忆”、“我只在乎你”、“奈何”、“泪的小雨”……都会以爆炸般的速度在校园里流传开来。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还能模仿粤语演唱咱们当时的偶像剧――《上海滩》的主题曲,“龙奔(浪奔),龙老(浪流),满咧偷偷(万里滔滔),刚睡晕吧又(江水永不休)……”呵呵,很实事求是地说:“惟妙惟肖”。
但是,鉴于他每天播放和弹唱靡靡之音,学生处刘处长还是很严肃地找他谈了一次话,大概意思如下――陆继文学员,希望你在近两天进行一次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如果你继续认识不到自己所犯错误的话,学校将通知你原单位,来共同商讨如何对你进行教育的问题……这下可把老怪物吓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敢再唱邓丽君,“梦驼铃”。“老炉盖儿!”我很臭屁地给他取了个名字,他乐得颠颠的,忙不迭地应道:“哎……”
“没开水啦!”
“来喽!”
“捎份饭,我得去放广播!”
“好咧!”
我肆无忌惮地把他使唤得团团转,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拽拽我的小辫子:“小丫头哎,悠着点儿,你还没长大呢!”我知道他说我还没长大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峡江师专的郑宇川每个周末都会来学校看我,陆继文指的是这事儿。郑宇川,峡江七峰县人,身高,肤色健康,外表俊朗,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山里娃。
我们相识于头一年的四月份,在静陵各大中专院校之间举行的第五届“三球联赛”上,三球,即篮球,排球,乒乓球。他是篮球队,我是排球队,按理说是很难碰到一块儿的,偏偏那段时间阴雨连绵,市机电学校的篮球场棚顶突然于前一晚坍塌,使得原本安排在那里的一场篮球决赛,被临时改到了农校。当他们两队人马分别到达农校的时候,我们卫校和财校的女子排球决赛正打得难分难解。
郑宇川后来对我讲了那天观看我们比赛的情景。他们到达农校后,就被安排在球场边等场地,等着我们打完决赛中的第五局。因为前四局平掉了,谁都想尽快拿下这最后的决胜局,再说,人家还等着场子呢,咱们不能老耗下去不是?所以,双方出手都是又快又狠,比分从8:11开始一路胶着,发球权来回拉锯似的,我们队有些队员已明显开始急躁,对方偏偏还死咬着不放,当比分好不容易追至14:13,我跳起来扣杀掉她们最后一个球,赢了整场比赛,郑宇川说他当时就傻掉了,眼前分明就是一活脱脱的小鹿纯子啊!还没等大赛颁奖活动结束,他就弄清了我的全部资料――郭清妍,14岁,身高,小学六年级开始打排球,球龄五年,现任静陵卫校女子排球队队长,主攻手。打那以后的每个周末,他就跟市区通往我们学校唯一的一班公交车较上劲了――挤啊!
此人每次来,必得捎带上一本书,逼着我读,像《约翰.克里斯朵夫》、《苔丝》、《飘》《呼啸山庄》、《鲁滨孙飘流记》、《基督山恩仇记》……都是在那段特定的时间,被他强逼着读完的,岂止是读,还要写读后感,郑宇川下次再来的时候,那是要检查过关才算完的。
我很疑惑,他是打算培养出一个作家还是怎么着?问他,他扶扶眼镜,郑重其事地说:“知道吗?清妍,我马上就毕业分配了,你等着,将来,我一定会是个大官儿,至少得是市委大院的一份子!作为我未来的老婆,你得合格!你得跟上我的步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满了15岁,虽然也还是个狗屁不懂的年纪,可他深敛在眼底的张狂和欲望,还是让我感到森森寒意――这是个有目标,有计划,一心向上攀登的男人,无人能够阻挡。如果遇上麻烦,他绝不会绕着走,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麻烦给摘弄干净后再径直地走。
他每周都来,风雨无阻,我喜欢他来,我喜欢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我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除了在逼我读书这件事上不容商量以外,他会宠我,惯着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去给我买果丹皮和糖葫芦;他常常拎着我爬上将军山的山巅,在咆哮不息的江水声中,他命我闭上眼睛,然后一直一直地吻我。
那时我们学校有着很严格的规定――无论应届生,还是进修生一律不准谈恋爱,所以,当老师和同学问起的时候,我就撒谎说郑宇川是我表哥,大家也就信了。唯一骗不过的是陆继文,他就跟只老狐狸似的,一点蛛丝马迹也甭想逃过他那双鹞子眼。
郑宇川把为我写的诗集用钢板一页一页刻下来,油印成一本小册子,他给它取名叫――《清宇川妍》,封面上龙飞凤舞地签着我和他的名字,他说,清妍,你要快点长大,多吃饭,不许挑食……等你长大啦,我就把你娶回家……那天在火车站,我没和送行的――我的同班同学们扎成堆儿,也没和被送的――一向宠溺我的老南瓜们凑一块儿,我就那么电线杆子似的杵着,精神恍惚……
陆继文越过人墙走过来,扯了扯我的小辫子:“怎么着?小丫头,舍不得老炉盖子啵?犯愁呐?愁着往后谁给咱丫头打开水、捎饭呢吧?”
“给我买张票,我跟你走!”我突然冲他喊了一句。
送行的惊呆了,被送的也傻眼了,老炉盖子只是稍稍楞了楞,啥也没往下问,径直朝售票窗口走,老老少少两帮人在他身后急得又是叫又是跳:“不能啊老陆!清妍肯定是热晕了头啦,你可别跟着瞎起哄,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啦!你想害死她啊?”陆继文一回头:“回不来又咋的?我只当拣了个闺女,不行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