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果果日记――“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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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年/3月/17日/星期二/天气/雨

    死亡不一定不光彩,比如毛主席去世了,老师就不许我们说“死了”,要说“逝世”。老师一边警告我们,一边用手捂着心口,来自那里的剧痛让老师满脸痛苦,浑身颤栗。这样一个让所有人都感觉痛不欲生的死亡,在我眼中是多么的熠熠生辉啊!

    可是,死亡也不一定都光彩,比如周老师讲的那个女的,或者是被常庆华哥哥毙掉了的那个罪犯,他们即使死了,也还要被人在舌尖上滚来滚去,就像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拣个多大个便宜似的。

    “死了跟活着,到底哪样更难过”,这个问题,是我八岁这年一直绞尽脑汁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三年级期末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虱子事件让这个选择终于有了结果,那就是――还是死了比较好过,因为我长虱子了!这个发现让我妈气急败坏,她一边骂我不该跟农村的脏孩子混在一起,一边把我摁在椅子上坐定。

    她找来六六粉,劈头盖脸的洒在我的头发缝里,然后迅速用几条毛巾,把我的脑袋裹得像只巨大的狮子球……那天的太阳很晒,我妈说,这是熏虱子的好天气。她把椅子搁在我们教室门口的乒乓台子上,一把把我拎了上去,命令我坐好,不准乱动。

    同学们在上课,他们的眼睛却在偷偷地瞄我,我顶着个可笑之极的大狮子头,木桩一样戳在乒乓台上。六六粉在阳光的爆晒下,蒸发出一股股浓烈刺鼻的气味,虱子肯定呆不住了,因为我自己也快被熏倒了……用这样的方法熏虱子,在我们那个年代很稀松平常,很多女同学都被熏过,唯一不同的是,我熏虱子的全过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熏完虱子后的每天傍晚,我就跑去站在大车路口,冲那几只成天张牙舞爪的大狗们狂吠……我盼着它们能凶恶地扑上来把我咬死,最好是咬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那样的话,我还能把一向怕狗的妈妈吓个半死。

    姥爷说,死得光彩不光彩,自个是不知道的。人死了,就啥也不晓得了,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羞,慢慢的,就成了泥,头上还能长出花儿草儿来,一想到自己在别人的口水里自顾自开成了一朵美丽却可以拒绝说话的花儿,我又开始不歇气儿地大声狂吠。

    唉,若不是当年的那几只大狗不合作,我想我早就长成花儿了吧?记得当年我是日日狂吠不止来着,可大狗们不但没敢咬死我,反倒被我吓得夹着尾巴好一顿拼死逃窜,后来,它们只要一瞅见我的影子,就远远儿的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了。铁定了去死却没死成,反倒让我弄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甭怕事儿!恐怕“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这句话就是打这儿来的吧?常庆华不是老爱吓唬我吗?再试试?我能咬死他!我妈不是不待见我吗?我就见天儿整点动静出来,像一根刺,狠狠地扎到她心里去。

    狗谋杀未遂事件后,我就真成了一根刺。四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我终于张口咬住了常庆华,死也不撒嘴,老师吓得在一旁乱蹦,常庆华的哭喊声穿云裂帛……一股咸腥的味道穿过喉管,我知道那是血的味道……我妈死命掰也掰不开我,急得薅住我的头发就往外拽,整块头皮跟我就像生死诀别似的,疼啊!疼我也不松口。最后,他们只得把我姥爷请来,姥爷说了一句,甭光赖我丫头一个人,她冤屈着呢……我倏地松开嘴,唇齿间鲜血淋漓。

    打那儿起,没人再欺负我。

    每个星期六,我被允许从学校家属区回姥爷家过周末,“踢踏踢踏”走在硬泥巴路上的那截时光,小小的心快乐得像个充了气的皮球。学校出门朝右拐,是镇里的肉联厂,大家习惯的称它叫“食品”。“食品”座落在河湾的一道堤上,面向我们学校的菜园,背对大路,离大路间隔的地方,是一排大小一致的粪缸,缸口经年布满苍蝇,一旦有人走过,它们“嗡”的一声便炸了营,不过,旋即又原地降落,仿佛一群不谙世事的隐者。

    “食品”偶尔会有猪杀,猪们惊恐的嚎叫掀开腥臭的屋顶,传散开去,妈妈就慌着在抽屉里寻粮油供应本,我知道她要去买肉了。吃猪肉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顶重要的事情,比吃猪肉更快乐的是――妈妈会在瘦薄的猪肉上割下一条来,用索子线栓了,命我给姥爷家送去。

    比如这个周末,我拎了一块肉,正走在去姥爷家的路上,一群苍蝇和一只狗垂涎三尺的跟在我身后。苍蝇看不出公母来,统一戴着顶绿莹莹的帽子,狗,却是条母狗,它的黑奶子一字排开,几乎要逶迤到尘土里去,这让我感觉恶心。母狗一直咻咻的在我脚脖子边打着喷嚏,也许不是打喷嚏,可我总觉得它是在打喷嚏一样。

    “食品”的后窗户像一只只患了蚊虫病的黄眼睛,看上去有些糁人。姥姥说“食品”的房子下面原本是乱葬岗,日本人打进白梨洲的时候,杀了很多人,又命人刨一大坑,活的,死的,一并埋了。如果是晚上打“食品”后面的草地上走过,会有很多蓝森森的磷火,在你身边飞舞,盘旋,像一群不眠不休的精灵。

    于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每逢行至此地,无不敛首屏气,脚底却是暗暗的在使着劲,恨不得插双翅膀飞过去,生怕草皮下面有什么东西跳起来抱住自己。我是不怕的,姥爷也不怕,有段日子“食品”要求队里派个人顶替一下摔伤的看门老汉,几个大队都问遍了也没人敢去,姥爷是干部,他说,算了,我去吧。姥姥很有些担心,我妈妈就跟我说,去,去陪你姥爷。姥爷有一脑袋刺猬样的头发,每一根都冲上支楞着,不像别的老汉儿,毛发稀疏,而且耷拉得满脸都是。

    姥爷带了我,拎了他那根三尺长的旱烟袋,扛着行李就搬到“食品”去住了。姥爷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敢光着身子面对的男人,我光着屁股,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跳来跳去,他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满是疼爱的伸手来捉我,我咯咯大笑,姥爷,等我长大了,给你买纸烟,买我爸抽的那种纸烟……

    姥爷呵呵的笑,好咧,姥爷就好好儿地活,使劲儿地活,等我孙孙长大了孝敬我。有时候,姥姥来看我们,他们唉声叹气的坐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姥爷的烟袋灭了,姥姥就从斜襟大褂里摸出一包火柴,走到烟袋杆的那头,蹲下去,“哧”的刮着一根凑到姥爷的烟锅子上面,我就在这头兴奋而焦急的催促姥爷,快拔(意即“吸”)啊!快拔啊!姥爷的腮帮子瘪了鼓,鼓了又瘪,烟终于着了,熟悉的,浓烈的,呛人的味道又向四周蔓延开去,它们让我渐渐安静,渐渐困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