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郑浅蓝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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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天,我没去上课,手机都快要被打爆了。峡江读书近四年,我没翘过一节课,不止黎老班当我模范生,就连其他系的领导和老师提起我陆子,那也是要竖大拇指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我是个好孩子,是个优等生。

    至于优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按我的高考分数,随便上哪个一本都绰绰有余,可我所有的志愿栏里,都只能填上这么一所二类学校的名字――“峡江大学”……我得听果果的!生了我这么个杂种,已经够让她丢脸的了,我还敢忤逆?那就是摆明了不想她活。

    眼角有泪,不,是心底,十六岁的果果,神情恍惚的果果,在我心里纠结成麻。记得爸爸有一次喝醉了,就嘟囔过一句话――“你妈妈那丫头,指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儿,要不,正上着学呢,哪能说走就跟我走了呢?”

    手机屏上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有我最好的哥们儿“二马”――冯树轩打来的,有我的老班黎老师打来的……信息箱里也塞满了短消息,郑浅蓝在短消息里一会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在哪里,一会儿又连哭带闹地指责我,居然连她都不告诉,就玩起了失踪。靠!你哪棵葱?本少爷上哪儿不上哪儿,还得问你先?

    黎老头的信息写得很长条,我得连续翻看三条才能看完,翻来覆去的意思都一样,展翼,你一天没回学校,老师很担心!有什么问题,回学校来,老师帮你解决……二马就一句话,兄弟,在哪?有事说话!

    事儿,的确有,可我没法说话。

    郑浅蓝,每个人都认为我在和她交往,她自己和她家里也一直这么以为,只有我还没正儿八经地认过帐。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可笑,你越执拗,别人就越认为真事似的。其实,大家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的确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郑浅蓝和她的那个家庭――她父亲郑宇川,峡江最年轻的市委常委,主管宣传、精神文明、新闻、教育、文化、卫生和体育,前途那叫一个光辉灿烂。

    她老妈杨桂琴,娴静端庄,峡江中心医院有名的外科大夫,人称“峡江一把刀”。至于郑浅蓝本人,那长相、那身段儿,如果只单单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真是太委屈她了,况且此女才情非凡,刚读大二,就已经拿到了全国书画大奖――“丹青人生”油画类作品的一等奖,而且一毕业就要出国……哦,不,等等,等一下,我脑袋突然有点蒙,郑浅蓝?郑宇川?我飞快地把我妈的日记翻回到第一本第一页,也就是我出生之前她写的那篇,没错,郑宇川!

    除了这篇,果果在后面的叙述里,也数次提到过这个名字,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巧合?她文中的“郑宇川”和郑浅蓝她爸郑宇川有啥关系不?还是仅仅就是一种巧合?毕竟,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光电信息系还有个老几叫“路笛文”呢,乍一听,就跟叫我爸的名儿一样,无端端地弄得我对他好感泛滥,如果某天,那哥们知道我对他如此亲近的理由仅限于此,还不定怎么笑死呢!郑浅蓝的爸爸郑宇川我常见,挺和蔼的一个人。

    大概爱屋及乌吧,他对我甚至比对郑浅蓝还用心。“法律系好啊!展翼,用心念书,毕业后的事你就不用操心啦。你父母既然都过世了,你也就不必回云县了,留在峡江,郑叔送你和蓝蓝一起国。”郑浅蓝她妈妈对我也好,俗话说“丈母娘瞧女婿,越瞧越欢喜”,只要我一上他们家,她妈一准乐开了花,啥好吃吃啥,啥好玩玩啥。

    我谁?来自鄂西北最偏远的一个小县城里的楞小子,摊上这么一家有权有势的主儿,换了谁,不得喜疯了?偏偏我是陆展翼,属四季豆的,油盐不进,害得二马成天指着我鼻子骂我“猪脑壳”。

    “父母过世”,每每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咋就没一个天雷劈下来,劈死我还好过些。陆继文――我爸的确是不在了,我上大学的第一年,爸爸被查出肝癌晚期,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我爸刚咽气那会儿,我和奶奶谁也不信,一个抱他的头,一个箍他的腰,非得把他给弄醒。我爸怕痒,奶奶就说,展娃子,挠他,挠他脚板!我一边挠一边哭,爸,痒痒吧?你咋就不笑得满地打滚了呢?

    除了怕痒痒,我爸还怕奶奶,我跟奶奶说,奶奶,你熊他!看他还敢躺着不起来!奶奶就吼,就骂――你个贼娃子,扔了我和展娃儿就跑啦?展娃儿他娘离得远,你还跟着兴妖作怪,想把他爹也弄没啊?你起来!你给我这个寡母子娘起来……爸爸不吱声,静静的,睡着了一样,果果紧紧搂着他,对我和奶奶说:“嘘!别吱声!他就是累了,让他睡上一觉就好啦!”我和奶奶开始号啕大哭,果果怕我们吵着他,把我们连推带搡地就给撵了出去。

    她就那样定定地捧着我爸冰凉的脸,不停地和他说话――老炉盖儿,你咋的就不等我了呢……十八年啦,你都熬过来了不是?果果能耐了,果果的事儿就快了断啦,你就等不及要走啊……你烦果果了,是不?你恨自个当年咋恁傻,拣回来一烂果子,是不?炉盖儿,这回轮到你先去了……放心,你就搁那边踏踏实实地等着,果子就快来啦……

    记着,你得在那边挑上块好地儿,就像咱云县城这样的好地儿,有山,有水,你牵着我的手,在金黄金黄的垄沟上跑……炉盖儿,你指定跑不赢我,信不?我打排球的,体格好,你老啦,为你儿子陆展翼操持老啦……没事儿,你老得跑不动了,我就背着你,可是你得抓紧喽,别从我背上掉下去!咱们一起到小河边看夕阳,看它渐渐敛起最后一缕光芒,瞧,它多美啊,就跟个大红脸蛋似的……炉盖儿,你一直都比我浪漫,这点我得承认,你眼睛里装下的,都是美丽干净的东西,我不行,我倔,我心里藏着的,都是恨……你起来,给我唱一个呗?看看,吉它我都给你带来了,一大老爷们,害个啥臊呢?当年你不也是这么扭扭捏捏来着,还不是被我给糊弄台上去了吗?唱个歌怎的?甭朝台下望不就得啦……

    炉盖儿,快点呗,唱一个,果果使劲使劲儿给你鼓掌……整整两天,果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姑姑心疼得没法,找了人来,死扯活掰才把她从我爸身边架走,果果满嘴都是血泡子,血泡子裂了又起,起了又裂……她的手几天都没能还原,始终保持捧着我爸脸的那种姿势,见到她这副情形,纵是石头人,也无法不跟着落泪……我爸疼我,我都长得老大了,七八岁了吧?他还把我架脖子上送我上学。他不肯结婚,说是怕人欺负我,每回奶奶说起他和果果的这段事儿,必得哭晕过去。

    爸爸的寿衣是我一件一件亲手给他穿上的,我给他理发,刮胡子,把他的脸和身子都拾掇得清清爽爽的……我爸一辈子没结婚,临了,我都不能让他看起来像个家里没女人的邋遢人儿。爸爸出殡那天,果果戴了三层重孝,一步一跪,从医院到殡仪馆足足两里地的路程,果果是用膝盖走完的,奶奶见了又哭:“你们两个,是何苦来?何苦来?”

    爸爸满了“七七”,果果要接我走,奶奶不再坚持,她说,走吧,展翼给他爸摔了孝盆子,也就尽了孝了,云县城谁都知道我娃儿陆继文走得安心着呢……可是这一回,任果果和奶奶怎么折腾,我就是赖着没走――爸爸没了,我得照顾奶奶,我还得给奶奶送终。就我这么个天不收地不容的小杂种,老天爷可从没嫌弃过我,让我打小儿就有我爸疼着,我奶奶惯着,我姑宠着,至于我妈果果,当年她敢生下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感念不尽。

    云县城很小,谁家有点碎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瞒不过,东门传到西门,也就打个喷嚏的工夫。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堂叔的儿子威威和我同班,堂叔在城关镇民政管着结婚登记,有一回,他和我堂婶在家唠闲磕呢,一些话就被威威听了去,第二天,威威就满世界嚷嚷:“展哥子,你妈你爸没搁我爸那儿登记,我妈说啦,没登记的孩子就是杂种,杂种是没人要的娃,你看,你妈没登记,她就羞得跑啦!”

    当时我那个哭啊,只差没哭得抽过去……我奶奶恼了,硬是坐在堂叔家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地折腾了一整天,我爸班也不上了,径直就去了堂叔单位,一把把我堂叔拖到了大街上,要没人拦着,我爸准得一砖头把他拍死。我堂叔自觉失言,打那儿就一口咬定:“谁说咱堂哥堂嫂没登记来着,我都得跟他急!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离了婚的,咱那个小嫂子啊,嫌咱这云县地界小,不乐意呆,展娃儿呢,咱大奶奶又不舍得,怕他妈妈年纪轻,带不好……”

    再往后,我七岁到十八岁,楞是没一个人在我面前捅咕过“杂种”这俩字儿,人们一提到我爸和我,顶多唉声叹气上一阵子:“唉,文娃子那爷俩可怜哟,好好不过的,离个啥婚哩!家里没个娘们儿浆浆洗洗的,可把老太太坑苦了哇!”在任何一个孩子眼里,父母离婚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不幸的事情,可对于我,能听见别人说……那时候啊,你妈跟你爸离了婚,丢下个你还那么不丁点儿,真是遭孽啊……我就觉得心满意足――“离婚”可比“杂种”好听多了。

    我爸没了,可我妈还活着,所以,每次郑宇川说既然你父母都不在了……等等的话,我心里就疼得龇牙咧嘴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