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同种、属或品种的动、植物杂交而生成的新品种;
二.骂人的话。
(引自《现代汉语词典》)
其实,粘贴这个词语的具体解释纯属多余,但凡把它往人身上这么一搁,也就只剩下来一个意思――“把人往死了里臊”。一臊,准急,甭管自个儿是不是杂种,那都得先把对方的八辈儿祖宗齐齐问候上一遍再说……这时,若没人拼了命的往开里拽,接下来就该动手了。
甚幸,暂时还没人拿这个词儿来臊俺,可咱心里透亮――早晚的事儿!这世上杂种不少,可像我这样的,杂种得如此地道的,怕是不多……活到22岁上了,迄今为止,我还真没听见谁谁谁郑重其事地说那个某某某是个杂种,即便说,不过泄愤,硬往人身上泼脏水罢了,当不得真。
七岁一过,本人就再也没刨问过自己的出处。从小到大,爸爸就只会唠叨一句话――“儿子啊,好好念书,咱得给果果把这口气儿挣足喽!”至于我的身体发肤究竟受之于哪个一时不慎的男人,或是哪根蓄意整事儿的恶棍,爸爸不说,我也就不问。事实上,并不是我不想问,问题是我问了,总得有人搭讪吧?爸爸?奶奶?姑姑?得,还真就没有!
大家都无一例外的敛声屏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十四岁。终于有一天,仗着青春期借给我的一颗豹子胆,我很不乖巧的、气冲霄汉的跨过雷区,向爸爸发起了一轮我自以为最最猛烈的挑衅――“爸,我爸到底是谁?”我爸牙疼似的捂着腮帮子,牙缝里“嘶嘶”往外冒冷气:“我不知道!”我眉毛倒竖,一蹦三尺高:“那我妈总该知道吧?她就没告诉过你?”“她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告诉我个啥?”我爸爸嗫嚅着,一副苦瓜皮模样。
瞧瞧,连自个儿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整个一青春期,我恨不得把脑袋夹裤裆里去。后来,我爸见我成天蔫不搭叽的,就开了腔了:“陆展翼,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爸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扯巴大,给你当个爹还不够格了啊?再说了,你满大街打听打听去,谁说过我陆继文的儿子半个“不”字没?没有吧?!你妈走的时候可说了,你要敢瞎得瑟,不好好念书,她就不回来!她要是不回来,你能上哪儿打听你亲爹去?”
我爸说的还真有道理,再细想想,我爸恁些年对我都那样儿,能比那亲爹差啊?再瞅瞅我爸,都满脸褶子了,连个老婆也没划拉着,多走几步路都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就抱着我爸哭了,我爸也哭了。打那以后,俺就啥也不问了,只管一门心思地读书,至于答案嘛,我想总有一天,我妈会告诉我的,就这么着,我就上了大学了。
除了我自个儿老想着自个儿是一小杂种,好象谁都把这茬儿给忘了,我爸成天就知道傻乐,逢人就夸,我展娃儿出息呢,峡江大学法律系!别人也跟着两眼放光――天爷,这赶明儿就是大律师,了不得哩!文娃子啊,你可算是盼着了,你儿得让你享大福呢……我爸还假装不屑,其实心里喜咪了的。
这大学一上,转眼就将近四年,我爸说得对,只要我好好读书,我妈就能回来看我。大一的时候,我爸病倒了床,我妈就真的回来了,第一天,我爸还活着,她就只顾跟我爸说话,瞥都懒得瞥我一眼;第二天,我爸断气了,她还搂着我爸,神神叨叨,没完没了;第四天,我爸都下葬了,她也没住嘴……她就那么说啊,说啊,仿佛她那些年搁外头,啥也没干,尽顾着攒话来着……
好容易大三了,某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扔给我一本房产证,冷冰冰地说,不走了。把我高兴的呀,做梦都能乐醒了,我妈可没我这么高兴,隔上个俩月仨月的跟我见次面,那也是爱搭不理的,这一点让我很沮丧。她像一阵风,冬天里打雪堆子后面闷声不响“吱溜”出来的风,透着骨子的冷,还风向不定。
她不允许我在外人面前提她,她老早就说了――“陆展翼,你听好了,如果有人问起你妈,你就说她早死啦!”好吧,她不乐意我说她,我就说说自个儿吧。
“杂种一般生得都还算漂亮”,先声明一下,这话不是我说的,书上说的。有啥科学根据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他们都说我长得挺靓仔,还不是一般的靓,是很醒目的那种,用不着搁人堆儿里使劲拨拉。这么说吧,每当我夹着篮球走在阳光底下,露出一脸明朗笑容的时候,背后那帮哥们儿、那眼神,滋滋冒烟,都能把我脊背烙出个大洞来。胆大的女生齐聚在宿舍窗口尖叫我的名字――陆子!陆子!
胆小点的,成天端着张粉嘟嘟的脸,抱摞子书,,一天N次很不巧地打我身边飘过……(楞不嫌累,佩服一个先)偌大个校区,我左闪,我右躲,即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她还能义无返顾地撞上来……Sorry,Sorry,咱还得道歉,还得赶紧蹲下来帮人拣书,谁撞谁啊这是?不过,拣书归拣书,咱有一原则,那就是“誓不抬头!”我担心自己一仰脖儿,哇呀呀,四目交集,火花四溅,彼此惊为天人也,从此你就老拽着咱,要跟咱生死相许……靠!那是电视剧啊妹妹。“靠”,我乐意说,其实也就搁心里说,就是光见着龇牙,不见出声儿的那种。
小一到大四,但凡教过我的老师都夸我是个好孩子,不迟到,不早退,不打架,不和女孩子说话,成绩还倍儿棒……为着这么个破字儿,过这么个嘴瘾,毁了咱二十几年的声名,实在犯不上。当然,还有果果,她不能容忍我像个没教养的孩子。她不骂我,她只冷冷地望着我,就足以让我无地自容。果果,就是我妈,就是生我的那个女人。
照她的规矩,我不能叫她“母亲”或是“妈妈”,“叫我果果,姐姐也行。”她的话少,可每说一个字,就像朝松木板里钉钉子,一字一眼,不倚不偏。上上上个月,我22,果果38,一道简单的减法题:“38-22=16”,我们只相差16年,也就是说,果果在她16岁那年就生了我。显然,这是一次既不合理又不合法的违规操作,如果我叫了她“母亲”或是“妈妈”的话,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都能迅速证明出我的――来路不正,于是,在所有关乎我和她是什么关系的问题上,果果都订制了规矩,且事实表明,她的这些规定的确很先知先觉……虽然很多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叫她一声“妈”。
果果偶尔会来峡江大学看我,她的冰冷和美丽,像一抹漂浮于湖面的月光,触手可及,实际上却相隔万里。我们通常沉默着,并排坐在篮球馆5号门的台阶上,彼此的呼吸,沉静而安详。在我屈指可数的、有关她的记忆里,果果没留过长发,两绺弧型的发脚终年柔顺地伏于腮边,这使得她的脸看上去总是那么光洁、饱满。
“果果,你为什么不愿意说话?只是不想跟我说话,还是所有人?”
“所有人!你想让我说什么?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
这是一段我们之间常有的对话,话一起头就卡壳。我们永远不会像其他母子那般亲昵,那般有啥说啥,有些话,有些事,稍不留神,就会过界。界,是果果划的,她在我和她之间,很刻意地留出了一大段距离,她自己绝不逾越,也不允许我逾越。说真的,跟自己嫡嫡亲的亲娘说话,也要字斟句酌着来,是任谁谁都头痛的一件事,好在……我早就习惯了。今天下午,果果突然来了学校一趟,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个包裹之后,扭头就走。
我能叫住她吗?不能。我能妄想着她和我多呆会儿吗?不能。我能妄想着她冲我笑笑吗?也不能。这不能那不能,我也不生气,因为不管咋说,有她在,咱就是个有娘的杂种,比起那些生下来连娘都不知道谁的,咱该知足啊!她脾气臭能咋的?咱顺着她不就得了嘛!
可是,她一定知道我等某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她不止一次地对我爸和我说,是时候会告诉我。那……是不是她说的这个时限终于到期了呢?二十几年了,我想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也该做好准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紧紧攥着她留下的这个油纸包,我还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厚厚的油纸包里摞着三个笔记本,红、绿、蓝三种不同颜色的塑料封皮,厚薄均匀。翻开最上层那个本子的时候,我的掌心沁满了汗,手腕和手指抖索个不停。
气味陈旧,纸质脆黄,部分字体已模糊难辨,首页有数行字,历时22年,却依然满纸怨毒与苍凉:“没有人生来就是妖孽,也没有人愿意成为妖孽,当你们掷我于妖界,我就打算还你们以枯骨,这才叫所谓的公平。”――郭清妍1986.6月(郭清妍?颜青果?)
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很害怕,其实很爱很爱我的老炉盖子爸爸。那一年对爸爸的弹劾事件过后,爸爸就答应过我,将来他会陪我一起面对果果。无论她曾经是什么,曾经做过什么,她都是我们共同热爱着的果果,这一点永远也不能改变。可是,老炉盖子爸爸走了,他陪不了我了,我得一个人面对一段可能是血肉横飞或腥臭无比的历史。虽然历史本身并不可怕,但如果那个制造历史的人是你仅存于世的亲人呢?
草草输掉了和中文系的一场球赛,顾不上本系兄弟们的一片哗然,我飞也似的溜掉了。峡江四年,我们法律系没输过一场球,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誉,今天竟然被我白白拱手送了出去,他们当然会愤怒,当然会掐住我的脖子问个究竟,唾沫星子随之喷我一脸。
只有抱歉!弟兄们,陆子跟你们不同,陆子打一生下来,就只想搞清楚一件事,现在,我已经如此地接近它,我得先闪了,要打要杀,回来再说。当然,前提是,我还能留点儿勇气让自己走着回来而不是被抬回来。
这样的一个时刻,我梦想过无数次,果果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告诉我。而且,我一直以为会是在我毕业之后,或是顺利地通过司法考试之后……今天?猝不及防。果果怎么了?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迅速地决定向我摊牌?在一切真相浮出水面之前,我想,有些话确实早就应该告诉她的――做她的儿子,我已经很习惯,我并不是想改变什么,我只想她能告诉我,一个被她藏匿了二十二年的秘密――我爸是谁,这就够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