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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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一带的除夕很讲究,几乎每家都要设供堂拜菩萨和祭奠祖先。大户人家在祠堂里祭拜,小家小户在家中的堂屋里祭拜。祭奠前每人都要沐浴更衣,以示对佛祖的敬重。

    王家祠堂在大宅院的西边,靠近王宏宗家的后院。应巧玲一早就抢了一个正中位置,并把她家的供品摆满了整整两张八仙桌。看她的装束也经过了刻意的打扮,一件大红缎镶金边的对襟棉袄,套在一条翠绿色的百折裙上,裙子很长,遮住了一双大脚板,把她本来就和男人一样高大厚实的身躯衬托得更加魁梧。她的耳朵上戴着一对沉甸甸的金耳坏,手腕上的金手镯足有半斤重。再看她脸上也涂着厚厚的脂粉,眉毛描得又弯又细,两片薄薄的嘴唇涂得血红,就像在鼻子下贴了一片西瓜瓤。刚烫过的头发上涂满了生发油,那种有点怪味的香气弥漫着整个祠堂。

    丁亚琴也来得很早,穿着红裙红袄,烫着时髦的发型,扭动着大屁股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身旁紧跟着从上海回来过年的女儿。她的女儿叫王彩凤,过年就二十岁了,打扮得非常洋气,头发染得像晒干的松针一样黄,但在发跟处却露出黑黑的一小截。她身披苹果绿的全毛长大衣,脚上的羊皮靴子一直穿到膝盖边。要是上颚的几颗大门牙不豁露在唇外的话,她也是个比较漂亮的姑娘。

    王家族里的各家各户都来到了这个只有三间平房的众家祠堂里,十几张八仙桌将屋里挤得水泄不通,有人干脆就将桌子放在院子里。因为吉时未到,屋里屋外的几十个男女老少都在争着与人说话,竭力地炫耀着自家的供品。那一片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的喧闹声,乍一入耳,就像置身于一个养鸭场。

    冰莹他们来得较晚,国平背着一张八仙桌走在前面,俞妈和赵霞扛着供品紧跟在后。冰莹一进院子,噪杂的喧哗声立刻静了下来。因为上次分家是老舅公主持的,来的都是老太太那边的亲戚,所以王家族里有好多人没见过她,只听说王家大院来了一个漂亮聪慧的小柳太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她穿着一件红色嵌金丝花的硬板缎紧身小棉袄,棉袄的下摆成半圆形拖到腰部,衣服的领子很高,像小扇子一样向上竖起,包裹着她那浑圆硕长的脖颈,把她细嫩白净的脸蛋映衬得更加娇艳。乌黑浓密的头发巧妙地盘在头顶上,上面斜着插了一只金色的发夹。她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薄呢喇叭裙,裙摆上绣了一圈小红花,每朵红花上都嵌着金丝,脚上是一双红色的皮靴子。她一进来,就用清澈美丽的大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微笑着向众人行了一个礼,脸上那对可爱的小酒窝特别引人注目。

    祠堂内外的人都被她高雅的气质和彬彬有礼的仪态吸引住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地议论起来:“这位小柳太太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真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

    “不,我看她像林黛玉,那椭圆形的脸蛋,细细的腰,都像林黛玉。薛宝钗的脸是圆圆的,身材也没有这么苗条。”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亲眼见过这两位古代美女似的。”先前的那个人说:“我不说她像林黛玉,是因为她不像她那样娇气,那样弱不禁风。这位小柳太太可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她名下的‘荣祖’产业生意正在旺发。她不但会做生意,又会做医生,听说还是上海医科大学里的高材生。你看,她的人品也是又贤惠又大方,先前的那两个与她没法比。”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

    等国平他们在院子里张罗好,张秀妹也来了,身边也紧跟着两个佣人,她准备的物品和冰莹差不多。由于她也是个出名的美人,打扮得也很高雅别致,所以又引起了人们的议论。

    “你看,大少爷的这两位太太,哪位更好看?”

    “那要讲怎么看,论脸蛋,两人不分上下;若论气质,论整体,我看还是小柳太太略胜几分。”

    “你看得很仔细,也看得很准,我也是这样想的。”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大家就开始在祠堂的墙壁上评论起各家挂上去的春联来。照规矩每家要准备两副对联,一副挂在祠堂里,一副祭祀后带回家去,挂在自家的堂屋里。

    冰莹来得晚,见里面都挂满了,就把两副对联都挂在院子里的绳子上。

    她的第一副是这样写的:

    辞旧岁情深意切祭父母

    迎新春家兴业旺为子孙

    第二副是:

    杨柳茂盛荣祖业

    桃林繁荣共富强

    这两副对联是她昨晚写的,给团长的信没写成,她索性写春联了。因为除夕日也是她父母的忌日,所以她写的第一副对联是为了祭奠自己的父母。

    今还没亮她就起来,先在堂屋里设供堂祭奠了父母后才到这里来。

    第二副对联上,她把父母、冬明的姓氏和团长的名字都写在里面。又把“荣祖”企业两个字也夹在里面。后来觉得还不够,索性把共产党的“共”字也写进去,她希望共产党越来越强大,他们的事业越来越昌盛。所以就写成了这样一副对联。

    她的对联一挂出,马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一位秀才摸样的老人,读着她的第一副对联说:“唔,这副对得好,‘辞旧岁’对‘迎新春’,‘情深意切’对‘家兴业旺’,‘父母’对‘子孙’,写得可以,写得可以。小柳太太,你这是请哪位先生写的?”

    “老伯,这是我自己写的,滥竽充数,让大家见笑了。”冰莹谦虚地说。

    “哎呀,你自己写的,真是了不起!小柳太太,你是一位女秀才。”老人赞叹不已。

    应巧玲一看冰莹什么都有人称赞,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把她的哭脸拉得长长的,一把将“红中王”拉到墙角边,说:“我不懂对联怎么写,你是个留学生,你去看看,挑挑她的毛病,我不信她的对联一点毛病都没有。”

    “红中王”没有办法,就跟着她来看对联,左看右看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可应巧玲一个劲地拉他的衣角,就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这个‘祭父母’写得欠妥当,应该是‘祭祖先’才好一点。”

    他的话还没落音,应巧玲就大声说道:“对,对,我也早就看出来了,今天应该是祭祖先的日子,不是祭父母,我们是王家的媳妇,应该祭王家的祖宗。”

    “二少奶奶,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所以我就写成祭父母了,等会我要把这副对联带回家去。我父母就生了我一个女儿,现在他们都过世了,如果女儿不能祭自己的父母,那没有儿子的人百年之后就无人纪念他们了。今天,我也是来祭奠王家祖宗的,这只是一副春联,真正的祭奠还没有开始呢。”冰莹不卑不亢地解释着,但话中却含有对应巧玲的反驳之意。

    应巧玲忽然想到自己也没有儿子,以后也要由女儿来祭祀,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啊!本来想挑别人的毛病,倒把自己“老绝户”的隐患给挑出来了。为了掩盖失策,她狠狠地推了丈夫一下,“都是你这个笨蛋逞能,小柳太太写了这么好的一副对联,你偏要来说三道四,还不快给我滚到一边去!”说完,不容分说就将“红中王”拉走了。

    应巧玲的这一番丑态,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但畏于她家的势力,也就没人敢公开笑话她,只在心里暗暗讥笑。

    “看笔迹,那么下一副对联也是小柳太太自己写的了。依我看,这副写得更好。”一位常去厂里买炭的老先生打破了沉默,“这副对联中,有大少爷和小柳太太自己的名字,还有‘荣、祖’两个字,这是她企业的字号。而且上下对仗也很恰当,‘杨柳’对‘桃林’,‘茂盛’对‘繁荣’,‘荣祖业’对‘共富强’,真是珠连璧合,组合得多巧妙得体啊。唉,现在像小柳太太这样的才女已经很少见了!”老先生无限感触地说。

    大家听了老先生的分解,纷纷要求冰莹给整个祠堂写一副春联。冰莹想了想说:“各位大伯大叔,大哥大嫂,多承各位夸张,小柳实在愧不敢当,今天也是为了应付才来献丑的。可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给大家写几句吉祥话吧。”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把纸笔递过来。冰莹站在桌子旁,顺手写了一首藏头打油诗。

    大家一看,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祭祖之日又来临,

    王家祠堂闹盈盈,

    小叩大拜祈祷诚,

    来年财源滚滚进。

    大家读后高兴地拍起手来,都说小柳太太为他们写了这么好的吉言,明年一定家业兴旺好运当头。于是大家一齐决定,把这首诗贴到祖宗堂前面去,以后每家都可发大财。

    冰莹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暗暗欣喜:好吧,王小来兄弟,今天让王家这么多人都来祭奠你吧!你是为抗日牺牲的,而抗日是为了全中国的老百姓,现在有这么多老百姓祭拜你,你当之无愧……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听到问话声,大家一齐回头,原来是王老爷和老太太进来了。他们的身后跟着怀抱小柳青的秋月,老头子特意吩咐孙子和他们一起来。大家一看族长到场,知道祭祀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其实这个“黄鼠狼”在族里的辈分并不高,年纪也不是最大,因他家最有财有势,所以众人都奉承他选他当族长。

    大家把冰莹写的打油诗念给他听,他摇晃着脑袋不懂装懂地说:“唔,诗是写得蛮好,但这句‘小叩大拜’说得欠通,应该换成‘大叩小拜’。”

    众人为了讨他欢心都附和着说:“对,族长大人说得很对,等会把这句话换一下。”

    应巧玲这下可找到冰莹的缺点了,她马上找来纸笔对她说:“小柳太太,其实我早就看出这句话不对了,只是不好意思给你指出来。现在既然老爷也这样说,你就赶快重写一遍吧。”

    冰莹说:“老爷,我是根据这里的实际情况写的。您看,像您们二老,只需向祖先跪拜就够了,我们呢,拜了祖先再拜您们二老也够了。但小孩子们除了给祖宗叩头,还要给您们这些长辈们叩头,接着还要向我们这一辈叩头,最后讨压岁钱还要叩头。您说今天这么多人中是小辈们叩的头多,还是长辈们叩的头多?”

    “王鼠狼”眨眨小眼睛说:“对,对,是做小辈的叩的头多,那就不用改了,就这样挂着吧。”说完就坐在族长位置上,摆出一副庄重的仪容宣布祭奠开始。

    于是大家点燃香烛,照辈分大小各就各位跪拜在地,一齐虔诚地向祖宗的灵位祭拜。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咕噜着,把自己的发财梦拜托给祖宗来实现,而祖宗的牌位前就挂着冰莹写的那首藏头诗。

    祭奠祖先的礼仪结束后,他们又一齐向族长叩头,接着是向老太太叩头。

    小孩子们在父母的怂恿下再次向两位老人叩头,老头子和老太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逐个分发给他们。

    老头子坐在太师椅上,清了清嗓子说:“今年,我们王家添了子孙,我和老太太有了第三代,所以称呼上要改一改。我呢,从今天起就升为老太爷,太太呢,就升为老太太。以后,你们都要称大少爷和二少爷为大老爷和二老爷,称两位少奶奶为大太太和二太太,其他人的称呼都不变。现在,我把孙子王柳青抱来和大家见个面。”说着从秋月手中接过孩子放在自己的腿上。

    众人一听他的话意,就知道这是要向他们讨见面礼和压岁钱。在一阵面面相觑和窃窃私语之后,大家都无可奈何地装出笑容从兜里摸出钱来塞到小柳青的大衣袋里,心里却在咒骂着这个精明奸猾的“黄鼠狼”从来不做蚀本的事。因为为了讨好他,他们拿出的钱要比他给他们孩子的压岁钱多一倍。

    已快四个月大的小柳青圆睁着两只乌黑闪亮的大眼睛,看到人们向他的兜里塞钱,以为人家在挠他的痒痒,就不断地发出“格格”的笑声。

    老太太见状大喜,“你们看,我们的孙子真乖,他不会说话,但会用笑声感谢你们。”

    大家尽管心里忿忿不平,但畏于他家的势力,还要继续说奉承话。有的说,小少爷长得和大老爷一模一样,将来也和他爹一样当大官;有的说,小少爷长得有福相,将来一定前程万里,大富大贵……

    只有国平在一旁看得暗暗发笑。而冰莹却在为儿子担忧,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成了这个腐朽家族中庸俗与贪婪交易中的道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