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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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应巧玲来了,手里提着一些礼物,还没进门就听见她高吭的嗓音。

    “小柳太太,恭喜你为王家生了个大胖孙子!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但分家以后的事儿真多,又要忙这,又要忙那,每天都不得安宁。我家那个赌鬼一天到晚只知道赌,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全是我一个人在操劳。这不,到现在才省出工夫来看你。”

    应巧玲见冰莹真的生了个男孩,暗暗庆幸自己的算盘打得精,幸亏赶在孩子出生前分了家,不然,老头子肯定不会把王家一半的家产分给她。但眼看着这么大一片宅基地落到小柳太太手里,又嫉妒得要命。但谁让自己不会生儿子呢?再说自己就是有了这些宅基地也不知派啥用场,她也只好认命了。反正自己想要的利益都已到手,落得装装样子做个好人,所以就过来拉近乎了。

    她一进来就拿出礼物,“这是给你补身体的,坐月子一定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否则会落下病根的。你看我,生大丫头那会儿不肯躺在床上,常常喜欢坐着,这不,遇到阴雨天这个腰还是经常酸痛。喏,这是给小少爷的衣服,为了买贵重一点,我还跑了好几条街呢。”说着看了孩子一眼,故作惊讶地说:“哎哟,这孩子多像大少爷啊!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一连串的话使冰莹插不上嘴,等她终于讲完了,冰莹才说:“谢谢二少奶奶的关心,来看看就好了,何必买这么多东西?”

    “哟,这点东西有什么好谢的!小柳太太,我看你是个识礼数的人,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人相处。”说着用手指了指亚琴的房子,“像前面那个,我就看不惯。自己生不出来,就是生出来也搞不清是什么辈分,却要抢人家生的儿子,还要叫她娘,真是不知羞耻!”其实,对老头子宣布的这个馊主意,她一直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现在正好用这种感觉弥补了得不到宅基地的失落。她把身子靠近冰莹,放低声音说:“你知道亚琴为什么要抢你儿子吗?她是看中老头子手里的钱,她知道老头子的钱财是要留给孙子的,而孙子在她那里,以后这些财产也会落在她手里,哼,真是想得太美了!她不知道还有大少爷呢,大少爷会让她这么做吗?不过,你别看她生就一副笨相,可有老头子护着,她就吃不了亏!再说这个老头子,手头握着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分家时还要留下这么多的养老财产,你说他为谁?还不是为了给那个私生女做嫁妆。我说小柳太太,我是把你当知己才和你私下说这些话的,家丑不能外扬,你可不能对外人说……”

    应巧玲东家长西家短的又说了几箩筐话,冰莹根本没心思听她连珠炮般的话语,只看着她两张薄嘴唇在不停地动,心里巴不得她快点住嘴。

    好不容易等她出去了,冰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觉得很累。

    坐月子的前半个月,冰莹只在房间里作些少许的活动,有时听俞妈讲一些王家的人和事。半个月以后,她开始到院子里活动了。

    国平已着手在院外平整场地,准备建造砖窑和房子。她很想出去看看,可俞妈总是拦住不让她出去,说是坐月子不能吹风,她无可奈何只好圈在院子里走动。

    分给张秀妹的东厢房原本就有道后门朝东院开着,自从分家后,冰莹发现这道门一直关着,也没见她从这里进出。

    这天,她看见张秀妹叫了几个泥工来,又让人搬来了一些砖头,看样子要封她家的后门,就不解地问道:“秀妹姐,好好的门你封它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

    “这个院子都分给你了,我还留着门干什么?”张秀妹没好气地回答。

    “秀妹姐,我看别封了,有道门相通,我们俩人走动走动也方便,有什么事也可相互照应,你以后仍然可以从这院里进出,我看,你走这里比走那边的大宅门方便得多。”

    张秀妹听了,用又惊奇又感激的眼光看着冰莹说:“你……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那就太感谢小柳太太了!”说完就带着人走了,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态让冰莹很欣赏。

    其实,张秀妹非常不愿意把这道门封住。冰莹没到来时,她一直都从这个院子里进出,很少从大宅门过,因为她不想看到让她记恨一辈子的“王鼠狼”。而且这个小院子很僻静,也很少有客人来住,因此,她的情人――那个读大学时找过的对象,经常通过这道门来与她幽会。

    她的情人叫李锦生,是上海人,父母都是教书的。当年他与张秀妹两情相悦,爱得难解难分,并且决定毕业后同去美国勤工俭学。可这年暑假,他突然收到了她的断交信和一块绣着红字的白绸巾。信中没有写几句话,只说她这辈子与他无缘,由于无法抗拒的命运,她必须马上嫁人,希望他另找对象,并嘱咐他不要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他看信后心如刀绞,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与他断交另嫁他人,还以为是她嫌他家穷抛弃了他。因为张秀妹是他们学校有名的校花,身后的追求者多得数不清,所以他气愤地把那块白绸巾摔在一边,整天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那块绸巾上绣的字有些蹊跷,就拿出来仔细地看,才知道那是一首藏头诗。只见上面写着:

    张灯结彩花轿到

    秀女出嫁泪滔滔

    妹遭此劫无法逃

    永难开颜受煎熬

    远劝情哥莫悲伤

    爱河处处有芳草

    锦绣前程要把牢

    生死相许今日了

    李锦生这才知道他错怪秀妹了,因为她的诗中已清楚地表明她永远爱着他,也说明了她那么匆匆地嫁人是被逼的。于是他心急火燎地赶到秀妹家,从她父母口中了解了她家的遭遇,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悲痛欲绝地责怪自己:谁叫我家里穷,没钱替她还债呢?秀妹肯定是为了不使我为难,所以没在信中述说自己家的困境,只在诗中表明自己的真情。

    李锦生没法忘记与秀妹的情义,后来又得知她的婚姻很不幸,她丈夫不久就离开了家,因此他大学毕业后没去美国,而是来到宛平镇一所中学里当了一名教员。他要陪在秀妹身边,等她从王家的牢笼中解脱出来,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可是秀妹知道,她若跟随锦生一走,两位老人又要受苦,她不忍心离开双亲。因此,这么多年来他们只能这样暗度陈仓。

    冰莹住进这个院子,就阻断了他们的鹊桥之路,秀妹心里当然不高兴。加上分家以后,这个院子全部归小柳太太所有,她只能从大宅门里进出,就更加感到恼火。对她而言,财产分多分少根本不在乎,不能从东院进出是她最大的悲哀。可她没办法,她不了解小柳太太是个怎么样的人,只知她深得大少爷宠爱,而且又为王家生了孙子,说不定这个女人很骄横难缠,还是躲得远一点好。为了免生横端,以后锦生也不能再进这个院子了,如果让她抓住些什么把柄,那可就后患无穷了!这个张秀妹一向清高,从来不愿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她认为,既然这个院子没她的份了,尤其等人家来封门,不如自己早点行动。因此,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她还是硬起心肠叫人来把门堵死。

    现在冰莹叫她不用封门,而且让她继续在东院进出,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从心底里感激她,也感慨王宏祖娶回了一个这么美丽而又通情达理的好太太!但她一向不会说好听话,只是默默地把这份情谊记在心里。

    离坐满月子还有五天的时候,冰莹从院墙里望见了宅地上高高升起的圆圆的大烟囱,就知道砖窑已经造好了,她高兴得不顾俞妈的反对就跑出了院子。

    “啊,真有气派呀!”冰莹惊奇地观察着他们的转瓦厂。在原来空旷的宅基地上,那些破烂的小屋都不见了,被重新建造在宅地的最东边,并连成了一排。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大块平整的黑褐色的土地,中间靠北的地方用石块垒了一个很大的砖窑,大约深入地下四、五尺,使这个窑洞只有一半露出地面。从洞口到地面大约十米的长度,是一条坡路,顺着这条路可以直接用手拉车进窑洞运送砖瓦。又圆又大的砖窑,仿佛一只巨大的水缸被倒扣在地上,中间竖立着的一道下大上小的长烟囱,像个庞然大物屹立着直冲云霄,成了全镇最高的建筑物。砖窑两边各有一大块空地,那里放着许多搭棚用的材料。砖窑前面还有许多空间,可以用来堆积砖瓦和停放运砖的车辆。

    在原有的围墙外面,放着许多造房材料。国平对她说过,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准备等自己的砖瓦烧出来后再建造饭店与办公用房,而且在东边临街的场地上也要造几间房子。

    望着这一切,冰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恨不得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创造出很多财富为抗日军民解脱困境。

    孩子满月这天,由老头子出面办了很多酒席。王家大宅热闹非凡,送礼的贺喜的络绎不绝。

    冰莹一早就给孩子穿戴整齐,母子离别的心酸绞得她心神不宁。她一遍又一遍地亲着孩子的脸,不断地对他说:“孩子,妈妈要去做很多事情,没有工夫好好地照顾你。你到那边去可以让妈妈有更多的时间去工作,你不要怪妈妈狠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抗战胜利了,妈妈一定带你离开这里!现在世上有很多穷人,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过着凄惨的生活,许多孩子失去了亲人连家也没有,他们到处流浪到处讨饭,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和他们比起来简直是上了天堂。所以,儿子啊,你不用怕!到那边去,秋月妈妈会好好地照顾你,妈妈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这些话,尤其说是在劝说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如说是在劝慰她自己。果然,她被自己劝服了。当丁亚琴兴冲冲地过来抱孩子的时候,她没有一点难过的表情,很坦然地把孩子交给了她。

    亚琴不怀好意地盯着冰莹的脸,真希望能看到她痛苦的泪水,见冰莹无动于衷的神态,真是又惊讶又失望。她很想看到他们母子分离时那种难舍难分的悲哀情景,现在见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心里反而感到莫名的沮丧。

    国平在旁暗暗钦佩冰莹的坚强。倒是俞妈心里有些不忍,她一边依依不舍地流眼一边再三嘱咐秋月要好好照顾小少爷。

    亚琴在孩子的脖子上套上一个很大的金锁片。临出门时,她不安好心地对孩子说:“小柳青,妈妈抱你回家去了,快和三妈说再见。”她想让冰莹听着刺耳。

    冰莹这时候显得特别镇定,心里却在对她说:“不管我是第几个妈,只要你好好地帮我养孩子,我什么都不会与你计较;你这个蠢婆娘,白白地帮人家养孩子,还这么高兴,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在帮我的忙吗?要是我雇别人去养儿子,还要出工钱呢?”她这样想着,虽然觉得自己很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用的是“精神胜利法”,但总算是又一次说服了自己,她的心情真的舒坦了不少。

    她坚信:从现在起,她不能再做过去那个书生气十足、天真懦弱、经常意气用事的林冰莹了,因为一种严峻的复杂的残酷的环境正等着她去适应,她就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新的持久的斗争中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