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30年,阎、冯、桂三派军阀联合反蒋,中原大战爆发。他们双方投入兵力上百万,在绵延数千里的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王宏祖亲眼目睹了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他开始痛恨内战,对那种为了争权夺利而不顾人民死活的内战感到十分厌恶,也对当时国民政府的种种不端行径感到强烈的失望。于是他决定暂时脱离军队生涯,回家乡住一段时间,待时局好转再作打算。
自从逃婚以后,他只给母亲写过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生活得很好,请她放心,并在信中对自己的不辞而别表示歉意。可他从没收到过家里的来信,便自慰地猜测:也许是他的住址飘忽不定,难以收到来信;也许是家里对他的叛逆行为耿耿于怀,不想和他联系。可不管怎样,这一年,他还是回家来了。
阔别十一年,回到家乡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历来比较富饶热闹的宛平镇比从前破旧萧条多了,说明连年来的军阀混战也给他的家乡带来了灾难,他无限感触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更令他震惊的是:一进家门,他就成了一个十岁孩子的爹!
对着那个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喊他爹爹的女孩子,他惊讶得眼珠都快掉了出来,那目瞪口呆的神情比十一年前看到花轿进门还要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我连新娘的面也没见过,连她的手也没碰过,我怎么就成‘爹爹’了?”
他像做梦似的呆在堂屋前,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
他的母亲――一位五十多岁的胖老太太看到他的神情,狠狠地瞪了他父亲一眼,然后上前把她的大儿子抱住,“宏祖呀,娘想死你了!你来了就好,先回屋里去,有话以后再说。”接着又果断地吩咐其他人:“都傻看着干什么?快去通知厨房,准备好酒好菜给大少爷接风。国平,你去把大少爷的行李放好。其他人都出去,我要和儿子说说话。”她边说边将宏祖推进了里屋。
宏祖像木头人一样任凭母亲摆布。
接着母亲又把刚要躲避出去的老头子也拖进了屋里。
“你这个老不死的,看你现在怎么向儿子交代?”老太太用小脚用力地蹬着地,对着老头子恨声地抱怨起来。
“黄鼠狼”耷拉着脑袋,嘴唇眠得紧紧的,把一排平时总是豁露在唇外的大门牙也遮死了。只见他眨巴着小眼睛,全身微微地颤抖着,就是不说一句话,
老太太看他这一副猴相,更加生气了。
“你这个花花肠子的死老头,一辈子狗改不了吃屎,到处拈花惹草还不够,人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你……你竟干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儿子不回来,你还可以遮人耳目,现在儿子回来了,看你怎么向他交代?”
宏祖总算有些听明白了。他用鄙视的目光看了老头子一眼,极度厌恶地说:“你们什么也别说了,她从来就不是我的老婆!”说完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也许是常年在外过军涯生活的缘故,宏祖一直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问题,这么多年来也没留意过是否有自己中意的姑娘。说来也凑巧,他的几位好友也都已三十来岁,但大都没有成家,因此他也没产生过该结婚了的念头。对家里的这位没曾谋面的太太,他更是把她当作陌路人,从来不在人前提起。
老头子为了弥补抢儿子媳妇的丑行,想方设法讨好儿子,他到处托媒为儿子物色对象,说要为大少爷讨两房漂亮的姨太太。
宏祖对老头子的操持不屑一顾,对媒婆介绍的姑娘连照面也不想打。但每当看到那个名义上是他女儿实际上是他妹妹的小女孩时,他就会感到莫名的耻辱,特别是听见那个女孩子裸露着像他爹一样的大门牙叫他“爹爹”的时候,他更是厌恶得想吐。
后来看到母亲为他焦急的模样,看到弟弟都有了两个孩子,他才开始萌发了成家的念头。又想到现在国家局势不稳,光打内战毫无意义,自己空有满腔抱负也无从实施,不如乘此时机找个合适的女孩成个家吧!
有了这样的打算,他便开始利用去店铺照料生意的机会注意起镇子上的女孩子来。
一天,他去一家裁缝店做衣服,正当师傅给他量身的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位姑娘,宏祖立刻被她不凡的气质吸引住了。只见她穿着一件绣花的蓝布旗袍,脚下也是一双绣花千层底鞋,苗条而又不失丰满的身材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白里透红的脸上嵌着一双迷人的凤眼,两条柳眉下忽闪着两排长睫毛,笔挺的鼻梁配着略显尖的鼻子,更显得清秀而妩媚。
她一进来就打开包袱,然后抬起瓜子脸,从小巧玲珑的嘴里发出一阵甜美清晰的声音:“老板,这是我上次拿去的衣料,我已按照您吩咐的花样绣好了花,这些盘扣也是照您要求的花样做的,请您验收一下。我想趁着放假再从您这里拿些活去做做。”
原来这是一个帮这家裁缝店绣花和盘花扣的姑娘,听她口气好像还在念书。宏祖见过的漂亮姑娘并不少,但觉得这位姑娘与众不同,除了美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贵气质。从侧面看,就像……对了,就像画像上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他一下子对这位姑娘产生了好感,他想,这就是我所欣赏的女孩,如果有可能,我要娶她为妻。
待这位姑娘离开后,他装作随意地向裁缝店老板打听她的情况。
老板告诉他:这位姑娘叫张秀妹,是本镇永昌街上小杂货铺老板的独生女儿。父母把她看作掌上明珠,一直供养她读到大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她家的杂货铺被军阀乱兵抢了个空,连本钱也捞不回来。更可怜的是由于店铺被抢,她的母亲气得一病不起,为了给她母亲治病,她家已欠了人家很多债,秀妹就只好利用放假给我做些针线活来补贴家用。但恐怕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家里负了很多债,已经无力再供养她上大学了。“唉!这个苦命的姑娘,真是‘相比公主贵,命比宣纸薄’啊!如今这世道,真是……”裁缝店老板边说边摇头。
从那天起,宏祖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出张秀妹的倩影。她那娇艳的面容,高贵的气质,苗条匀称的身材,典雅朴素的装束,还有那甜润的声音,在他看来无一不美。但想到裁缝店老板对她家庭困境的介绍,又很为她担心。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会遇到如此不幸?他很想帮她解决眼前的困难,帮她的母亲治好病,帮她完成学业。哪怕她将来不能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也愿意帮她。
“可是怎么才能帮助她呢?”他开始冥思苦想:“如果我自己送钱给她……恐怕不太合适,弄不好会引起误会。可让别人送去也不行呀,她肯收吗?像她这样高贵的小姐肯接受别人的施舍吗?”他不可置否地摇摇头,然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娘,我不能让她受到尴尬不安……最好是把钱交给她的父亲,可是让谁去转送呢?”
忽然,他一下子把烟摁灭在烟缸里,“对了,让应巧玲去办这件事。”
应巧玲是她的弟媳妇。当年王宏宗从日本留学回来,她的当镇长的父亲就托人做媒把女儿嫁给了他。这个应巧玲长着一副男人样的身板,相貌平平,两片薄薄的嘴唇有点向下弯,如果不说话不笑就会显出一副哭相来。她一贯能说会道,而且自以为很精明能干。当她听了宏祖的来意后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大少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么去帮助她,你干脆说看上她了不就成了吗?好了好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说着,用舌头舔了舔两片薄嘴唇,“你可真是好福气,娶来个大老婆不中意,又想讨小老婆,怪不得老爷正在到处托人给你物色姨太太。这一点他可真偏心,不过在这上面偏心我一点也不嫉妒,如果他把这份心偏到宏宗身上,我可饶不了他!”
宏祖无可奈何地听着她连珠炮般的话语,心中的委屈难以形容。他考虑片刻后对她说:“二少奶奶,请你别转弯抹角地调侃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内情。现在我和你在商量正经事,你听好,你去送钱时语气要婉转些,别让他们感到尴尬。还有一点要注意,千万不要说钱是我送的,更别提我要娶他的女儿!”
“那你叫我怎么说?我看你真是个书呆子,连人情也不会做。”
“你就说有人想真心帮他们度难关就好了,叫他们先把这些钱用着,等以后有了再还。”
“放心吧!我的大少爷,我知道该怎么说。”
过了几天,应巧玲嘟着嘴把一叠钱还给他,没好气地说:“我的好心的大少爷,人家不收钱,不想领你这个情!”
“为什么不收?你没和他们说清楚吗?”王宏祖惊愕地问。
“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可人家非要知道送钱的人是谁,不然不收一分钱。我没办法只好把你招了出来,谁知他们一听更不肯收了,说是他们已经向你们家借了许多高利贷,到现在也没还清,怎么敢再接受你家的钱?”
宏祖一听气愤地问:“你说什么?老头子在放高利贷吗?他已经有这么多家产,家里收入那么可观,为什么还要去赚这种昧良心的钱?人家都是没办法才借钱度难关的,他却趁火打劫收高利息。不行,我要阻止他做这种事!”说完就要往外走。
应巧玲一把拉住他:“你真是个书囊囊,当了几年兵当傻了还是怎么的?你以为你菩萨心肠就能过好日子了?如果借钱不要利息都白白给人家用,那我们自己吃什么?天下穷人这么多,我们这点钱够借给多少人?我看,把你自己都借出去也救不活他们!再说,老头子精明得很,你去阻止他会听你的吗?”
宏祖知道与她分辨不出所以然来,就不去理她了,但也没急着去向父亲评理。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烟蒂撒了一地。
第二天,他来到镇上一家小医院,把一叠钱交给了这个医院的院长,又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从此,每天都有一位医生上门去给张秀妹的母亲看病送药。当她的父母问及钱的来路时,医生说是一个慈善机构捐送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