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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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宏祖的家在江南一个叫宛平镇的小城里。他的曾祖父王永兴早年中过进士,曾经在浙江一带当过几年知县。常言道:一任知县官,十万雪花银。王永兴也不例外,到了免官归田时已是腰缠万贯的大阔佬,他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为家人造了一座规模很大的府邸,买了几百亩良田,又在镇中心购置了半条街的铺面,由七品芝麻官变成了一个农不农、商不商的大富翁。到了王宏祖父亲这一辈,虽然家道有些中落,但仍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大户。

    王宏祖的父亲王树隆仗着家里有钱,从小就不肯读书,但吃喝嫖赌却样样来,看到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会像黄鼠狼见了鸡一样盯住不放,被他糟蹋过的妇女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当地人便顺着他名字的偕音,背后都叫他“黄鼠狼”。

    这个“黄鼠狼”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筐,但管教儿子读书却很严格。他把大儿子取名叫王宏祖,小儿子叫王宏宗,为的是指望他们将来能够宏扬祖先荣誉,成为光宗耀族的人才。两个儿子在镇上读完小学后,就被相继送到上海的姑妈那里去,找了一所教育设施一流的中学去念书,小儿子中学毕业后又把他送到日本去留学。

    王宏祖在上海念中学时就结识了很多进步人士,日复一日的耳闻目染,使他接受了许多先进的思想教育。特别是新文化运动兴起以后,他经常阅读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新青年》等书刊,从中领悟了大量的西方民主和科学的思想。从这些进步书刊中,他感悟到中国落后的原因,也领悟到要使中国富强起来,必须推翻旧的封建统治,摆脱帝国主义的奴役和掠夺。在上海读书的几年中,他和许多热血沸腾的爱国学生一起多次参加过反帝反封建的示威游行。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等校三千多名学生在天安门前集会,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他们高呼:“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和约上签字”等口号,一致要求惩办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愤怒的学生还放火烧了曹汝霖的住宅。北洋军阀政府为了镇压这次运动,逮捕了许多学生。

    同年6月,为了支援北大学生的爱国斗争,上海工人举行了大罢工,紧接着商人也纷纷罢市。热血沸腾的王宏祖和同学们一起走上大街进行演说,强烈抗议军阀政府对爱国学生的镇压,坚决要求他们释放被捕学生。在这次运动中,他经常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

    王宏祖的爱国热情引起了姑妈的恐慌,她偷偷地溜回娘家,向她的哥哥“黄鼠狼”汇报了宏祖在上海的表现。

    老头子听了气得暴跳如雷,他挥舞着手里的烟枪大吼道:“他妈的!送他到上海去读书,倒给王家读出个‘岳飞’来了。不行,必须马上叫他回来!”

    为了不让宏祖继续在外面“惹事生非”,老头子用最快的速度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并选定了娶亲日期。

    宏祖在接到“父亲病重,立刻回家”的电报后,第二天就急匆匆赶回了家。正当他被家中披红挂绿的装扮弄得迷惑不解时,一乘花轿把他从未谋面的新娘抬进了门。

    在父母的威逼和亲友们的强拉硬拖下,宏祖昏头昏脑地完成了一场啼笑生非的婚礼,无论他怎么抗议都无济于事。到了晚上,还没醒过神来的他与新娘一起被锁进了新房。

    对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王宏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对未来充满着许多美好的梦想;他还只有十八岁,再过一年中学才能毕业,从没考虑过成家的事。面对这个荒唐的婚礼,他感到整个人都被麻痹了一样。

    “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任人摆布,我还要去读书,我现在不需要老婆,更不要这个老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和她在一起生活,真是天大的笑话!”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个一直缩在床边没有声息的新娘望了一眼,只见她低着头,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红绸子手绢,头上还顶着喜帕。

    小时候他常听人说,新娘的红盖头必须在入洞房后由新郎来揭掉。可他根本不想去揭这块盖头,也不敢接近她,好像走近些或碰到她就等于承认了这个老婆一样。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知道房门被反锁了根本出不去,便焦急地环视四周,在房中寻找着别的出路。

    这个新房是最近才突击装修的。这是一间坐西朝东的厢房,离他父母坐北朝南的正房有一段距离。他记得从这个房子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东院的客房,也可看到这个大宅子的偏门,于是他决定从窗户中逃出去。可是这个唯一的木板窗门任他怎么推都是纹丝不动,用力砸开吧,又怕弄出声音来惊动了家人。他焦急地隔着窗门的缝隙往外看,结果发现外面也有人在向屋内窥探,再一看个头像是小孩,就对着窗缝轻声问道:“你是谁?”外面那个人一听拔腿就跑,还发出“格格”的笑声。

    “原来是国平。”宏祖心中一阵惊喜,忙隔窗轻轻地叫他:“国平,国平,别跑,我给你糖吃。”

    国平是佣人俞妈的儿子,这年才七岁,他从小就死了父亲,一直跟母亲一起生活在王家。今晚他是来看热闹的。虽然王家规定这天晚上不许任何人去闹洞房,但出于好奇,他还是乘母亲不防偷偷地溜了出来。

    现在他一听有糖吃赶紧回转身,踮起脚尖朝里问:“大少爷,真的有糖吃吗?”

    “你把窗户打开,就有糖吃了。”宏祖隔着缝隙轻声说。

    “好的。”小国平拉了拉窗门,“大少爷,这窗怎么打不开?”

    “那你看看是什么东西把它堵住了,快点想办法弄掉,我这就给你拿糖去。”

    小国平东推西拉地找了好一会,终于发现两扇窗户的并拢处各钉着一根长钉子,一条麻绳紧紧地缠在两根钉子上。

    “哦,怪不得打不开!”小国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得去找个东西来垫脚,不然我够不着。”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搬来两块砖头垫在脚下,然后费力地解起麻绳来。

    “大少爷,窗户打开了,快拿糖给……”国平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拉开窗把头伸了进来。

    宏祖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别叫!不然没糖吃了。”国平伸了下舌头,不出声了。

    宏祖伸手将放在桌上的一盆糖全倒进了国平的衣袋里,轻声说:“现在好了,你可回去了。记住,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否则你会挨打的。”

    国平懂事地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宏祖重新关好窗,为这么快就到来的自由而兴奋不已,他很快就可以摆脱眼前的困境了。但他也知道,一旦他离开这里,就表示着和这个家庭决裂了,父母会因他的逃婚而迁怒于他,眼前的这个新娘也会成为无辜的受害者。可他又想:如果我不逃,我就会成为更大的受害者;造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也不是我,我根本就是无辜的!

    这样一想,他开始心安理得地整理起行装来。

    因是大户人家成亲,他们的新房里应有尽有。打开衣柜,里面放着好几套新衣服,他顺手拿了两套。接着又在其他箱子里乱翻,他需要找钱,结果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两个银圆包。这是江南人家结婚时必须准备的压箱钱,用来兆示婚后的财富会越来越多。穷人家压得少些,像他们这样的大户当然压得多了,宏祖用手掂了掂,估计有三、四百个现大洋。

    他想了想,又望望那位还顶着红盖头的新娘,然后拿起一包银圆放在她身边,对她说:“姑娘,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看到你的摸样。今天我和你结婚完全是一场误会。这些钱你拿着,你明天就回娘家去吧。我要走了,因为我还要去读书。”说完,提起行李一跃身跳出窗户。

    等到那个新娘如梦初醒,一把拉下盖头追过去时,他已经消失在蒙蒙的夜色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