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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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老板娘和国平将冰莹搀扶上吉普车时,那位年轻的司机偷偷地瞧了她好几回,也许他心里正在嘀咕:我们团长去大城市看病,倒看来了一位这么美貌的姑娘,可惜她的腿有点残疾,不过这下团长可改变他的独身主义原则了。

    吉普车一路疾驶,大路上风尘滚滚。王团长怕惊动冰莹的伤腿,便嘱咐司机减速。冰莹怕耽误时间,就善解人意地说:“开快点不要紧的,我已在腿上打了石膏绑了夹板,不会怕震动的。”那个不知就里的司机这才明白姑娘不是天生残疾,可她的腿怎么会受伤,他就无从去寻找答案了。

    一路上,国平怕冰莹乘车无聊就不停地对她说话。他告诉冰莹:他们团前几天刚被换防到一个叫林阳的县城,那里离长江很近。过了长江就是江南水乡,那边就是王团长的家乡,也是他的家乡。他还说他们俩已有八年没回家了。

    一听国平提到江南,冰莹的脸上不禁黯然失色,她的家乡也在江南,可是那里已没有她的家了,有的只是父母的坟墓和痛彻心扉的深仇大恨。但悲哀的感觉没过多久,就被国平欢快的情绪所感染,她又饶有兴趣地听起他的家乡经来。

    听着国平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冰莹偷偷望了王团长几眼,觉得他在提到家乡时不但没有喜悦的表情,反而皱紧了眉头,这个现象使她大惑不解。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他们到达了林阳县城。城门口站岗的哨兵一见到他们,马上挺直身子向他们敬礼。冰莹见到这种情景,便知这里没有被鬼子占领。

    吉普车穿过几条不大宽阔的大街,离开闹市,在靠近山边的一个大院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很宽大的四合院。朝南的正面没有房子,只用很厚很高的围墙修筑而成,中间开了一道很有气派的大墙门,门口由两个站岗的卫兵把守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分立在大门两边;六间坐北朝南的正屋四明两暗,有几个勤务兵摸样的战士在忙碌着,可能就是团长办公的地方;四间西厢房是团部各部门的办公室及寝室,东厢房就归团卫生院用。卫生院的正门朝东开,团部大院不归卫生院共用,在靠近大门的那一间有一道门通向大院。顺着这道门看出去,冰莹发现东面的卫生院还有个独立的小院子,院子的周围还有好几间房子,大概是作住院病房用的。她估计这个团部大院是占用了有钱人家的豪宅。

    见团长伤愈归来,院子里的官兵都热情而有礼貌地站立问候,见了冰莹也用微笑和点头来相迎。冰莹从他们的谈吐和行动中看出,王团长是个深受官兵敬重的好首长,他们的部队也是个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

    冰莹的伤腿还没恢复,近期不能去医院上班,国平就将她暂时安置在东厢房的病房里。这个房间是后半间,有一扇窗户朝向团部大院。因为最近没有战斗任务,部队也刚换防过来,许多病房都空着,只有小院子对面的几间病房里住着伤员。

    也许是部队经常换防的缘故,屋内很多设施都保持着老百姓的风格。除了团部会议室墙壁上的一张军用地图和放在桌子上的电台、电话等军用设备外,其余都是居家用品,连会议室的桌子也是由两张八仙桌拼合而成,两边的座位也是由各种太师椅组合的。

    团部的会议室占据了两间相通的正屋。王团长和冬明没有家眷,都住在团部大院里,团长住在东边的正房,前面是办公室,后面是卧室;国平住在团长的隔壁,也是半间办公半间作卧室,但他和团长的两间办公室之间有内门相通。正房的两间西屋分别住着两位副团长及其他长官。而负责警卫的士兵们晚上就睡在西厢房的地铺上,白天再整好铺盖腾出地方让长官们办公。

    国平告诉她:他们全团三个营,一个营守卫在城门一带,另外两个营驻在这里附近。在这个大院子后面还有许多营房,那里驻扎着团部的骑兵连和警卫连。

    国平将冰莹安顿好后,又把她介绍给了卫生院的全体员工。

    “这位是团长刚从大城市招来的医科大学毕业生,姓林,叫林冰莹。她精通西医,又从小学过中医,以后她要和你们一起工作,希望大家相互关照。不过现在她的腿有伤,烦请大家多多照顾她!”说完还彬彬有礼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引得这些人都客气地笑起来。随后,大伙又在一起又说了不少客套话。

    冰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养伤,每天的生活起居都由护士小张照料,心里虽有许多牵挂,但想想着急也没用,便只好暂时把心安定下来。

    国平有空就会穿过通向院子的门过来问候她的伤腿,并告诉她,团部已给她准备了一套女式军装。军医的军衔是少尉以上,她的中尉军衔是团长特批的,等她伤好后就可以穿上军装工作了。

    冰莹对眼前的安排非常满意,可令她费解的是,自从来到团部,王团长一直没进来看望她。“也许他很忙吧?”冰莹暗自思量,“在小镇旅店时,他每天都像大哥一样照顾我,他的态度,他说话的语气多么令人难忘啊!可现在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呢?看他有时总会流露出很忧郁的神情,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也有难言之隐,也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吗?”

    腿伤使她不能外出行走,没事就趴在窗口往大院子里张望。她发现团长每天清晨都会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打太极拳,白天很少在院子里进出,但一出来就会朝她房间的窗口匆匆地瞟一眼,每当这时候,冰莹就会冲他一笑已示招呼。

    可奇怪的是,王团长一发现她趴在窗口就把眼光收了回去,仿佛对她的笑容视而不见。他每次进出都很匆忙,脸上也经常是一副冷俊威严的表情,与在小旅店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对他的冷漠神情,冰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自己为何这么想见他?也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有一次,团部开排级以上军官会议,冰莹隔着窗户静静地听着。王团长在布置了各营的任务后就发起火来,这种威严的声调,冰莹也是第一次听到。只听他说:“……我离开了几个月,部队的纪律就有些松散,我们团刚进林阳县城,就有人犯纪律了。听说,士兵们枪老百姓财物的,赌博的,**的,什么都有,这还像话吗?哼!别以为消灭了几个东洋兵就了不起了,想在老百姓面前充当起英雄来了,真是得意忘形了……你们说,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军队与土匪有什么区别?老百姓供养着我们,是叫我们保家卫国,不是让我们反过来欺压他们的!……我今天提出这些问题来,是让你们回去以后,好好调查整顿一下,该罚的罚,该关的关,该枪毙的就枪毙,一定要把这种歪风邪气镇压下去!过几天,我要听你们汇报……”

    冰莹知道八路军、新四军有严密的纪律,而国民党的军队却经常欺压百姓,无作非为。现在才知道,军队好不好主要是看带兵的人正不正。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团长自己这么正派,当然能带出一支好部队来。

    从此,冰莹对王团长又增加了几分敬慕。

    转眼又十几天过去了,冰莹的腿可揭去石膏进行适当的按摩疗法了。这天夜里,她睡不着就坐在床上活动腿上的筋脉,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大门外经过,而后渐渐远去。冰莹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拨开窗帘朝大院内望去。只见团部会议室还亮着灯光,门口也有人影在晃动。她知道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就靠在床上听动静,可是没过多久,她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就和衣睡下了。

    大约天亮时分,她又被马蹄声惊醒,接着就听见汽车声和脚步声,然后听见隔壁有伤员的呻吟声。她连忙起床,用手扶着墙壁单腿跳出来,一看,有两名重伤员正躺在手术台上,三名轻伤的由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这时天还没大亮,医生们都没上班,医院里正缺少手术医生。冰莹一见,马上跳过去拿起一件白大褂穿上,并快速卷起袖子,对值班护士说:“快帮我消毒,给伤员上麻药,我来做手术。”

    “林医生,你的腿……”

    护士没说完,就被冰莹打断了,“我的腿不要紧。你快帮我消毒,再去拿一条小凳子垫到我伤腿下,我们立即准备做手术。”

    冰莹用左腿全力支撑着整个身体,以快速熟练的技术为第一个伤员取出了嵌在前胸肋骨中的子弹头。在处理这个伤员的同时,她又吩咐护士为第二个伤员上麻药。等她发现来了一名医生后,就叫他赶快给轻伤员处理伤口,紧接着她又开始为另一位重伤员做手术。

    待医生们都上班后,她已将两位重伤员及时地处理好了。

    看着伤员已脱离危险,她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想起了周营长的话:“你救活一个伤员,就等于消灭了一个鬼子。”她舒坦地笑了,但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因为她的左脚因全力支撑着站了两个多小时,已经麻木得不能动弹了。

    这时,国平忙完事进来看伤员,一见冰莹的样子真令他哭笑不得,忙把她背进屋里坐下,刚要埋怨她,冰莹却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起昨晚的事来。

    国平悄悄地告诉她:“昨天,我得到个情报,说鬼子从江南运过来一船军用物资,押船的只有两个班的兵力,我就和团长商量,去抢他个措手不及,团长也很赞同。但我们这种军队有什么行动都要经上司批准,擅自行动要按违反军法论处。我和团长想个好计策,决定让骑兵连化装成游击队的摸样,到江边埋伏起来,速战速决,打他个神不知鬼不觉。行动部署商量定后,我用电台与活动在江边的新四军游击队联系上,让他们去配合作战并接应那批物资。”国平咽了口唾沫,兴奋地接下去说:“这个办法果然妙,昨天晚上,我们打了个大胜仗,也给游击队补充了紧缺物资,短短半个小时,鬼子死了两个班,我们只伤了四、五个。我们的上司做梦也想不到这是我们干的,就是追查下来也没什么证据。哈哈……这是我当兵以来打得最痛快的一仗!”

    “俞副官,你是共产党吗?你昨晚也去参加战斗了吗?”

    “你说我像不像共产党?昨晚的战斗我当然参加了,因为只有我去才能与游击队联系上,我带去的都是我和团长的亲信兵。”

    “那我看你一定是共产党!团长是吗?“

    国平神秘地对冰莹说:“我们团长是国民党员,但也是个爱国人士。他过去一向反对我和共产党接近,可最近他好像变了,不但不反对,还同意我与他们联系。这次我就是当着他的面用密电码与游击队联系上的。昨晚的行动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光是让游击队去打,这个仗是打不赢的。”接着他又强调说:“今天对你讲得话需要绝对保密,因为这件事的内幕团部里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正因为是秘密行动,预先也没通知手术医生值班,今天多亏你及时给伤员动手术,真是辛苦你了!”

    “俞副官,看你说到哪去了,我在这里已吃了那么多天白饭,做这么点份内事还不应该吗?”冰莹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腿。

    冰莹得知国平是共产党员后,更加信任他了。她知道共产党里都是好人,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共产党领导的,所以他们都这么好。但她觉得国民党里也有好人,王团长就是其中一个,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优秀品质,更值得自己敬佩和学习。自己在跳下山崖时发过誓言,如果大难不死,这辈子将要为好人而活。现在我活下来了,在以后的生涯中,能实现自己的誓言吗?

    国平走后,冰莹有陷入了沉思之中。

    又过了些日子,冰莹的腿基本康复了。她兴冲冲地穿上了带有中尉军衔的女式军装,戴上了别致的船型帽,换上了中跟黑皮鞋。近一个月的休养,使她的脸变得又白净又丰满,但身材还是那么苗条那么挺拔,在军装映衬下更显得英姿飒爽,青春的活力完全驱除了磨难带给她的任何伤痕。

    她第一次走出医院大门,迈着还有些不太稳健的步伐向团部附近的山脚边走去。

    清晨的空气新鲜凉快,冰莹深深地吸了一口,忘情地领略着这种久别的清新。一阵和风吹起她的发梢,她伸手轻轻地理了一下,把它们夹在耳朵后面。极目望去,山脚下一块块种着各种庄稼的耕地,好像刚松过土,没有杂草,还隐约可闻到一股粪便味儿;不远处,有几个勤快的农民正在田间除草、施肥。

    “这种和平的坏境真好!”冰莹由衷地感到舒畅。“要是没有日本鬼子,没有战争,没有剥削与压迫,老百姓都能过安生日子,那该多好啊!”

    接着,她又想起了冬明。对着薄雾笼罩的山峰,望着绿荫遮天的树林,她默默地诉说着:“冬明,不知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你知道吗?我已逃脱鬼子的魔掌,养好了腿伤,又可以为抗日服务了。冬明,你放心,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复仇的!”

    冰莹开始正式在医疗队上班了。

    她的美丽和清雅脱俗的气质足以令同事们羡慕和嫉妒。他们认为,团长招来的女大学生除了漂亮和尽职外,医术肯定不怎么样。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对她的医术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因为在对几个重伤员的医治过程中,冰莹以自己娴熟的西医技巧和扎实的中医功底,双管齐下,有效地减轻了伤员的痛苦,使他们在短时期内痊愈归队。

    在同事们的认识中,西医和中医是不相融的,几乎所有的医学理论与概念都有矛盾。但冰莹却把它们结合得那么和谐,疗效又那么显著,真是不可思议!

    于是他们都放下架子,开始对她刮目相看。

    伤员们都喜欢由冰莹来为自己治伤。这不单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对他们特别温柔亲切。每当伤员们被伤痛折磨得忍不住时,她就用针灸给他们止痛;当他们胃口欠佳不想吃东西时,她会熬好开胃的中药汤送到伤员面前,轻声细语地劝他喝下去。在伤员的心里,冰莹就像上帝派来的守护天使。

    同在一个地方作息,国平当然很了解冰莹的工作情况,也经常向王团长说起她。

    王团长总是悠闲地吸着烟,专心地聆听国平的讲述,很少插嘴,但末了总会嘱咐国平多关照她。

    其实王团长一直都在注意着林冰莹,关心着她的身体和情绪。只是身为一团之长,每天要处理的公务太多,又考虑到冰莹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这里的环境与在小旅馆时不同,他要维持自己的威信和一贯正派的作风,不能在下属面前惹下口舌,所以他只能在公开场合以冷峻的态度对待冰莹。

    但是,某种奇异的感觉却像影子一样日夜纠缠着他,使他无法摆脱。每当看到冰莹冲他微笑的时候,他总会像少年似的感到一阵心跳。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一个堂堂的军队团长,统领着一千多名士兵,为什么不能正视一个女孩子的笑容?自己活到三十多岁,到过很多地方,见过的漂亮女子成百上千,为何却不能面对她?为何自己一静下来就满脑子是她的身影?她是一个有夫之妇,我怎么会……每当这时候,他就会用手猛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好像要把这种折磨自己神经的困惑感打发掉。

    他是一个极讲道德的人,他觉得自己已人到中年,而且结过两次婚,不该再对任何女子有非分之想。但是,他的潜意识又在反驳他:“你的那种婚姻能叫结过婚吗?不――那叫孽缘!”他真想大声地喊出来。

    于是,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十九年前的往事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