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太阳和月亮对峙着谁也不让谁的时候,从山边的小路上走来了两个人。一人看上去三十六、七岁,宽宽的前额上有些谢顶,白净清秀而略显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好像是个文弱商人。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中式夹袄,下穿一条黑色带条纹的裤子,脚着黑色千层底鞋,骑在一头骡子上。骡子上没有鞍子,只用一条薄薄的小被子对折后铺在骡背上,骡子的后背还绑着一只长方形的藤箱子,正好被骑骡人用来做靠背。
另一个牵着骡子走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岁,长得高大英武,方脸大眼,高高的鼻梁下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略显丰厚,脸上几颗显眼的青春豆更展示出他的醇厚气质。他一身农民打扮,一件褪色的粗布外衣披在身上,里面穿着一件紧身夹袄,一条打了补丁的粗布裤子下,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腿,脚上套着一双破了鞋帮的布鞋。
“国平,你看,多壮观的日出啊!要是我们不起个大早,哪能看到这么美的景象。”那个骑骡子的说。
“是啊,这天气真让人难料,昨晚虽是满月,可云层厚得像要下雨似的,今天却是晴空万里了。”小伙子说着舒展了一下筋骨。
“让我下来走吧!这玩意我实在骑不惯。”这人边说边想从骡子上下来。
“团长,你千万别下来!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呢!本来计划派车来接你,可近来局势不稳,没办法与团部取得联系,只好委屈你骑这个了。”国平说着按了按后面的那个藤箱,想让他的团长坐得舒服一点。
原来这两人是国民党某抗日军团十八团的团长和他的副官,团长名叫王宏祖,副官叫俞国平。两个多月前,王团长遭日本特务暗算负了重伤,在后方医院治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好转,后来转送到一家大医院,请一位美国大夫动手术后才彻底治愈了他的伤。
一星期前,俞国平去这家医院看望团长,团长留他住了些日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顺便与国平一起回部队来。可昨天长途汽车刚进入这一带,听到附近正在打仗的消息,开车的司机就吓得魂不守舍,说什么也不肯前往了,乘客们只好各自下车寻找安身之处。
其实那里离战场还很远。无奈之中,他们俩只好在一个较富裕的农民家借住了一宿。一早起来,考虑到沿途可能会遇到麻烦,为安全起见,就向房东买了两套衣服和一头骡子,把自己打扮成老百姓。
富有作战经验的王团长估计附近的鬼子昨天打了一天仗,正处在极度疲劳之中,今天不会这么早出来作孽,所以天没亮他们就出发了。为了尽快赶回部队,他们经农民指点选择了走近路。
一路上,他们打扮成主仆模样沿着山间的小路走。也许是天色还早,也许是这里刚打过仗,路上很少见到其他行人。
当清晨的太阳完全展示出自身的魅力后,月亮终于满面愧色地下山了。这时候,王团长一行已接近了昨天的战场。他发现路边有许多被践踏过的庄稼,还有运送辎重武器时压坏的路面和小树,不禁感叹起来:“国平,现在小日本真是越来越疯狂了!如果当初蒋委员长不把战略重心放在消灭共产党上,而在日军刚入侵东北三省时就给予狠狠的打击,何至于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局面!”
“是啊!”国平马上接过话题:“现在日本鬼子占领了大半个中国,都是老蒋犯的错!当初他不但不抗日,还主张什么‘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企图将全力主张抗日的共产党消灭光。现在大量的事实摆在面前,不抗日,中国人就只能当亡国奴,永远也翻不了身!”
王团长知道,一提抗日这个话题,国平就有说不完的话。他赶紧将话题缩短,“听那个房东说,鬼子昨天在这里吃了个大亏,被新四军拔掉了一个据点,连增援部队也给打了个稀巴烂。”
“是啊,是啊!”国平顿时兴奋起来,“听说光是鬼子的尸体就运了十几车。这下,新四军可给咱中国人露脸了!团长,我们回部队后,一定也打他几个大胜仗,让小日本尝尝咱国军的厉害……”忽然,他停住了脚步,指着山坡边的树丛说:“团长,你看,那里好像挂着一只药箱。”说着就跑过去。
过了一会,传来了国平的喊叫声:“团长,快过来,这里还躺着一个人!”
王团长警觉地从骡子上下来,牵着它朝国平的叫声处走去。
只见前面山坡下的凹陷处长满了许多杂乱的松树和杂木,在铺满松针和杂草的野地上躺着一个女人。她蜷缩着身子,面朝山崖,身着一套被撕得稀烂的军装,军装上沾有很多血迹,脚上只有一只鞋子,两只手高举过头顶。
王团长赶到时,国平已将此人扳过身来并按下她的双手,只见她双眼紧闭,满脸血污,头发被血迹糊在一起贴在脸上。
国平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惊喜地说:“团长,她还活着!”说着起身跑到骡子旁,把系在藤箱边的一只大水壶拿了过来。这水是他们临行前刚烧开的,摸摸还有余温。
国平把这个人扶坐起来,又单腿跪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扳开她的嘴,让团长将水缓缓地注入她的口中。
这个女人就是从山崖上滚下来的林冰莹,她的伤势并不重。正如她估计的那样,北边的山崖虽然很陡峭,但陡坡上长着许多树木和杂草,她如果是直跳下去,可能存活的希望不大。好在她受过高等教育,懂得物理和医学知识,了解人体的薄弱点和身体受冲击后不同程度的受伤情况,所以她在紧要关头采取了抱住脑袋往下滚的方法来逃离魔掌。在下滚的过程中,她的身体多次受到树木的碰撞,衣服也被树枝钩住好几次,但正是这些碰撞和钩扎缓减了她下滚时的速度与冲力,从而有效地保住了自己的生命;也正是有这些郁郁葱葱的树木作掩护,才使她没有被山上敌人疯狂的子弹射中。但是,她的右腿还是被撞成骨折,身上也碰得青紫难分,而且多处流血。由于极度的劳累和饥渴,再加上伤痛和虚弱,滚下山后她就昏迷过去了。
一股温热的清流滋润了冰莹干燥火燎的咽喉,她从半昏迷的状态中贪婪地吮吸着这救命的甘露。“姑娘,你醒醒,你醒醒啊……”王团长连声呼唤着。
“这声音又遥远又温和……啊!我还活着,我真的没死,真的没死啊!这声音多亲切啊……是有人在身边叫我。”冰莹费力地睁开被凝固的血污糊住的双眼,她慢慢地看清了,在她面前有两个人的脸正对着她,从他们温柔关切的目光中,她断定那绝不是坏人。
冰莹刚想起身,可一阵剧痛遍及全身。“姑娘,你别动!”王团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从水壶中倒了点水在上面,开始小心地为她擦起脸来。
冰莹的脸上有三、四道血口子,额头上也碰了一个小洞,糊住头发和眼睛的血就是从那里流下来的;右耳和左下巴上也各有一道血口子,好在都划得不深,但也流了不少血。幸好冰莹在跳崖前用双手护着头部,不但有效地保护了脑袋,也保证了自己的脸蛋没被破相。
王团长小心翼翼地帮她洗净脸上的血污,又从那个药箱里翻出一些消炎药给她涂在伤口处。这时,冰莹总算初步恢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一张秀气可爱的鹅蛋脸,充满血丝的大眼睛有些红肿,但仍能显示出好看的双眼皮,小巧挺直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微微地蠕动着,虽然脸色和嘴唇都苍白无华,但仍不失为一个大美人。
“姑娘,你参加昨天的战斗了吗?怎么会躺在这里?”国平关切地问道。
冰莹刚要回答,王团长摆了摆手,“国平,先别忙着问这些,此地不可久留。快从我箱子里拿套内衣让她换上,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噢,国平,再拿点吃的来,她一定饿坏了。”
冰莹真的饿极了,她接过国平递过来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王团长连忙把水壶递过去,并嘱咐她别噎着。
看到眼前的情景,想想昨夜的遭遇,冰莹恍若梦中,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暗暗地对自己说:有朝一日,等我有了条件,我一定要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要像你们一样,善待自己的同胞,善待所有的好人!
冰莹吃了点东西后,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她拿起国平给的衣服,一看是一套男装就忧虑了一下。王团长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姑娘,你先将就着穿上,等有机会再给你买女装。你这身军装已破得不能穿,而且有这么多血迹,就是能穿也不行。这个药箱也是你的吧?也不能带着走。“
冰莹听话地点点头,准备脱掉已被树枝钩扎得不成样的军装。可是刚一动腿,就痛得直冒汗,这才知道自己的右腿骨折了。好在她是个医生,在国平的帮助下,她忍住钻心的伤痛,自己动手把已有点错位的腿骨纠正好,又用药箱中仅有的几条绷带把腿捆牢,然后在国平帮助下费劲地换上了王团长的衣服。看看鞋子只有一只,就干脆脱掉不穿了。
她从药箱中拿出昨晚放进去的小刀和锁片,藏在自己贴身的衣袋里,这是她另一个救命恩人的遗物,她必须好好保存。
当国平把她抱上骡背的时候,她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痛,连坐也坐不稳。王团长就把她的身体换了个方向,让她面朝后坐着,将身子伏在藤箱上,又把当鞍子用的小被子抽出一半盖在她身上。一路上,他紧随在冰莹身边,并用手扶着她的手臂,以防她从骡背上摔下来。
国平牵着骡子走在前面,打趣地对他的团长说:“你不是不想骑这玩意吗?这下你想骑也没得骑喽!”
面对两个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陌生人,冰莹的心中充满了感恩的热潮。她想: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总有一天,我要尽力地报答你们!
接着,她又想起了她的丈夫。“冬明,我现在腿受了伤,不能去找你。你在哪里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