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无论是第一次真正独搅一方大权的兴奋和新奇,还是数万大军簇拥环绕的威势与壮观,仍然都不能在谢瑞奇心中压下对行前那天晚上父皇那段神秘话语的好奇。一经起疑而仔细回想,果然觉得父皇平常行动言语间与自家的历史中确实很多神秘之处。就比如父皇对万里之外的泰西故事之熟悉,可谓有史以来不作第二人想,据说这些都是睿祖游历所闻所见而传于后人的,但是为什么这些异邦见闻传授的那么详细,但烈祖以上的家族来历却是一星半点都没有传下来?不仅于此,父皇也从未谈起过列代先祖当年究竟是在南洋何处流寓、如何生活的,如果说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可在父皇登基之后,对于有大臣建议派有司官员访问、保护潜龙故邸,收集诸位祖帝伟绩的提案,亦是一律以南洋夷地本就是列祖不得以而暂居之,今诸皇考、皇妣骨灰已归故土,不必再浪费民力于夷地为由,全部予以驳回。
谢瑞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丁点头绪,心中的迷团越来越大,后来简直有小鼠挠心之感,所以等到诸桩应当巡视检阅的事情俱了,他便急不可待的下令立即还京,一路上更是经常亲自弃车骑马,不断催促加快前行,这对于护驾的军士来说本也是习惯之事,倒也罢了,可怜的是那些随行的官员,虽然舒适轻便的新式车辆已经是大华客用车的主要式样,但问题是却还没有那么多的挽乘马,所以品级低些的官员分到的是牛车、驴车,即使起早贪黑的赶,脚程仍然跟不上。性急的谢瑞奇干脆将他们扔在后面,自己只带了前队,简直如同急行军一般的赶回了建业。
回到了京师,也还有诸如郊迎、缴旨等许多必不可少的仪式要做,加上还要将他在北方发布的各种命令最后公文处理一番,以及熟悉外出期间,朝中及各地发生的各桩事件及朝廷的处理。谢顿、谢瑞奇父子都直忙着了十来天,才算是把诸事大约应付妥当了,终于能重新抽出身来,又得独自坐在了一起。
谢顿这次找的地方是皇宫内的御湖畔的一处湖心亭阁,此时已是十一年的晚春,正是气候宜人之际,御湖四周上下春色撩人、风景绝佳,只可惜谢顿父子却没有半点欣赏景色的心情,挑选此处只为的是这亭阁独立于湖中,周围四面环水,只有一道栈桥与岸上相连,只要命侍卫宫女们都在岸上候着,就绝无人可能接近偷听。这父子二人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一头扎入阁中,整整一天,除了传过两次膳食,二人竟然没有出过阁室一次,也不准任何其他人进入。皇帝和太子彻底屏退所有人等,扔开所有军国政务,躲在湖心亭上秘谈如此之久,宫内即使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了。果然直等到入夜,皇帝和太子终于重新露面时,二人的脸上虽然疲惫,却仍然尽是凝重之色,尤其是太子,与早时相比,似乎是一下子在背上新增千钧的负担,连步子都走得十分小心沉重。
走过了栈桥,谢顿便对太子说道:“奇儿,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两天吧。不用急,慢慢想。”谢瑞奇也不推辞或是谢恩,仅躬身施了一礼,竟便回身自去了。谢顿站在那里目送儿子离去,脸上不知是喜是忧,直到谢瑞奇的身形消失了良久,这才长叹了一口气,问左右道:“昨日可有什么事务?……”
谢瑞奇一出宫便上了自己的御用马车,命令返回东宫。等车驾直入太子宫,到了平常下车的内廷广场,侍从恭请太子下车。连请了数次,却不见动静。侍从只得自行打开车门往内探望,却见太子仰躺在宽大的坐椅上,不语不动,侍卫大惊,以为太子是在途中出了意外,急急抢入,却一下子把谢瑞奇惊的几乎跳了起来,原来他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深思出神,以至仪容失态,也没注意到旁人的呼唤。
虚惊一场后,谢瑞奇下了车,但仍未回自己的寝殿休息,却是依旧去到了书房,命令下人不许打扰之后,再一次独自陷入了与父亲不久前对话的回忆中。良久良久,才慢慢伸手入怀,拿出了几册书。
这几本书封面封册上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字,装订的并不整齐,显然是生手所为,书角多次也卷了起来,显示保养的也不好。打开第一本,里面倒尽是印刷的整整齐齐的蝇头小字,却是目录,顶行只印着两个字――《明史》。
“奇儿,为父本不是当世之人……这天下本来应该是义明王朱元璋的……其实并没有经过崖山之役的烈祖,没有游历过泰西诸国的睿祖,也没有英年染疫早逝的圣祖……”
继续打开,内容首页上印着《太祖本纪一》。“那朱元璋本是五百年未得一出的绝世人物。为父之实才天资,与其相较,相去万万,所以为父用其故策,募其臣下,稍加变化,遂得天下。故追封其为义明王,用日月大明旗为国旗,亦是追念其耳。”
“然那朱元璋虽为不世之雄,政韬武略皆有天纵之才,可惜削平群雄开国称帝之后,竟以为天下不过如一面团,可任其捏塑,加之其性情甚偏狭,所以创立之制度常有凭空妄想之处,如废相制,又如分封子孙,本都欲想使天下永归其朱氏一族,然观实效,俱适得其反。为父既知其政之弊,亦知未来强盛之道,为国家计,为子孙计,都不得不勉力为之。所以我大华开国之后,诸项制度,除少数之外,并不全类明制。”
随手又翻开了另一本书,里页的题名处赫然写着――《南明史》。“历史倒也有趣,南宋刘裕代晋,首开尽戮前朝宗室之例,然而,却又是以宋为国号的赵匡胤重新善待胜朝之子孙。元运起时,虽用兵最残暴,然灭宋之后,也留下了赵氏一脉。那已经消逝不见的明朝本也亦是甚优待元室俘虏。然而如无我大华,近三百年后,东北有女直兴,号后金、又改称清,趁中原天灾人祸频生之际,入关窃得天下,那时朱氏子孙已繁衍十多代,宗族人口数以万计,竟被诛杀殆尽,朕当年读书之际,虽不屑朱明后世之施政,然此等悲剧,亦为之怜息。这本也便罢了,但既然朕代明而起,创立了大华,朕就绝不允许朱氏的惨祸将来也有可能会落在朕的子孙身上。这必定也是上天将朕传至此世的冥冥之意。”
最后一册书最厚,但打开后却只见有目录,不见有书名。“这册书是为父精心挑选的文章合集,有清史的大略,有分析我中国数百年之后为何大衰,也有讲述如何辛苦复兴的。你要仔细看,看了才会知道,朕力改旧制,创设新政的苦心所在。看了这几册,不明白的地方便悄悄问为父,朕自会给你一一解明。待你都知道了,你也就是能后知五百年了,只要懂得因势利导,天下大势尽可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过你等子孙,即使尽透读朕的秘藏,亦毕竟未得如朕亲见亲历,终归会有误解,恐怕会走了歧途。所以朕几十年苦思冥想,终于已经为你们策画好了一个大概的计划。但这个计划所需耗费的时间极为漫长,不仅朕生时不能完成,你生时不能完成,甚至你的孙子时也不见得能完成。然而愚公移山尚有可成之时,凡我谢家继承大统的嫡子嫡孙,皆依着朕的计划行事,必有克竟全功之时。待时,外则那七海五洋内外,万邦尽数俯首称臣,内则我谢家恩威深泽数百年,然后可以拱手垂衣而享天下,至不济,亦可退而安享福贵,保祖宗庙祭香火不断……”
一个小宫女摄手摄脚的走进书房,恭恭怯怯的奏启道,“太子,您乏了,请保养贵体,用膳就寝吧。”
谢瑞奇被从沉思中惊醒,平时一向待人儒雅温和的他,却一下子变得满脸狰狞,怒声喝斥:“孤早就吩咐过,孤有要事思虑,严禁擅入,你好大胆子,竟敢抗令窥探。来人啊。”待侍卫闻声赶入房中后,不顾宫女早就痛哭流泣跪伏求饶,仍然恶狠狠的下令,“将她交给宫正司严问,追查主使,结果速速报予孤知。”
打发了倒霉的宫女,谢瑞奇的无名焦燥略略舒缓了一些,这才注意到果然已经是深夜时分,但是身上全无半点睡意,于是大声下令,“掌灯、掌灯。”
秘谈之后连续几天,谢瑞奇都没有照惯例去皇帝办公所在思贤殿协理政务,日常的课业学习也停了,虽然他命人递话,称自己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请假。但太子宫的人忧心匆匆的向谢顿报告,太子其实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不知在发愤读什么书,不仅足不出户,睡得很少,而且饮食也不足。谢顿自然知道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为了安抚宫禁内外,不至让人以为皇帝和太子间出了什么风波,也为了不要让自己这个儿子因突然间受冲击太大,辛苦过度而累坏了身子,于是一面严旨命令皇宫和东宫封锁一切自己和太子最近禁中动作的消息,一面派出御医,命其为太子调养,也算是给已经闻得些风声的朝臣们一个解释。
直过了近十日,谢瑞奇终于再次入宫拜见,当父子二人再次聚首之时,谢顿轻易的便发现,自己这个儿子虽然由于数日少眠少食的缘故,脸色差了许多,但紧眠的嘴唇,如炬的目光,加上挺直的身形,居然更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毅十分的感觉。
仍然屏退了左右后,谢顿微笑的问道:“那几册书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这厢缴还父皇。”谢瑞奇从怀中掏出那几本书,呈给了谢顿。谢顿一边接过,一边道:“这些东西万一遗失出去,后患无穷,朕不是信不过你,但朕在宫内已经建设了一处绝密的秘房,把守的最是严密,东西收到那里才安全。以后你要看秘藏,也随时去那里好了。”
“闲话便不叙了。这几日读书中,想来会有许多疑问,你尽可一一询问,其他若有想知道的,也尽管问来,朕知道的,都会尽力给你解说。”
谢瑞奇施了一礼,“多谢父皇,儿臣这几日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要请父皇教诲之处极多,不过若是父皇恩许,儿臣想请教父皇,当下我们最急需做的是什么事?”
谢顿略微惊诧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太子,却见他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在这种场合绝不应该出现的微笑,对视了一会,父子二人终于一起哈哈大笑。
谢顿边笑边道,“极好极好,你我父子同心,其利断金。如今最要做的事,自然是育人得人。朕在太学、武学里开设新学,现在初几届的学生已经结业,可惜除了学习律法的,其余的学识大多尚浅,仍不能作大用,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今后有奇儿你作帮手,大概可以快些,不过这总是急不得,也急不出的。至于眼前可做的事嘛,仍然是内抚民生,外讨蛮夷,继续巩固大华国本。朕在把江山交给你之前,还有三桩事要为你做,一是击灭残元,使国家可得大致太平至少三十年;二是,迁都于北京燕平,使朝廷可以就近掌握天下精兵。还有就是……”
谢顿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一些人自以为是开国功臣,虽然朕屡次训诫,却仍然不知收敛,不仅频坏法度,侵凌百姓,更有相互私下结成死党,暗中拼命夺权。朕如今精力尚盛,他们还有几份忌惮,但将来朕去了,又或真老迈无力了,这些人保不齐便是你的心腹大患。这些荆刺,朕替你都拔了,你将来就可专心布施仁政了。”
谢瑞奇终于又露出了些许疑虑不定的神色,“父皇,我这几日读那《明史》,那明太祖,噢不,义明王杀戮功臣极重,不仅为身后之诽谤,更未得安全天下。其死不久,孙位即为叔父所篡。要是那建文朝中还有许多老臣宿将,何至如此。依儿臣的浅见,父皇莫不如用宋祖的怀柔之法,将那些人都解去实职、厚赐财皂,令其归乡,则其等便不能为害了。”
谢顿冷笑摇头,“奇儿,朕何曾不顾忌后世评讥朕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朕本来兴师夺取天下时,也确实真心期许,能与所有功臣共享福贵。然则,朕虽欲为汉世祖,奈何有人却就是不愿为云台将。朕不是那性吝的朱重八,虽然大华开国未久,府库尚不充裕,官禄无法与唐宋极盛时相比,但对于功臣们的赏赐,亦不可谓不厚。要田地的,朕赐给他们田地;要宅子的,朕赐给他们宅子;要钱财的,朕赐给他们珍宝店铺,甚至朕还特许功臣们可以在奏许之后,与人合股开矿,这难道还亏待了他们不成?结果呢,人心不足啊。却还以为是朕吝啬,真是岂有此理。也不看看,朕自登基开国以来,用度仍何等节约自持,宫室之内,几无金玉为饰,用人不过数百,内帑开支,多半也是国家正用。大华基业巩固,固然首先是我谢家之幸,难道他们这些功臣世家就没有好处。”
“要仅是有些贪婪,有些怨望,朕也就尽量包容了。但有人实在是胆大包天啊。竟敢狂言,说朕本也不过是一介平民,既然朕能趁乱世夺得大位,若有机会,自己未见得不能效法。这是什么?这是不折不扣的谋逆!酒后失言?哼哼,朕看,是酒后吐真言才是。朕不使出雷霆手段,那些人就都肯甘心平常终老于乡下。奇儿,他们当年随朕起兵时,都是带着族中部曲的,又多年统兵,虽然朕屡屡整编诸军,但他们在军中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朕不得不担心啊。奇儿,你的儿子,朕的长孙也不过五岁,万一朕去之后,你竟也不能长寿,而又有权臣悍将,岂不虑两周被篡之祸。不过,你也不必过于为那些臣子们担心,朕并不是残忍好杀之主。真是忠臣良将的,自然会平安无事。象那徐达、李文忠等,一旦归朝,除非是公职所在,又或朕派他们差遣,否则平常就闭门读书,少与外人交通。又知道约束家人,谨守法度的。朕不仅要留下他们作你的卫霍,还要嘱子孙使其家族长保富贵荣华,以为后人争作忠臣的榜样。”
其实,让谢顿对一些旧臣们愤怒难抑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人在私下诽谤(其实是乱八卦)他祖上“流亡南洋”时的境况,其中甚至有些很是不堪。虽然那南洋流寓之事本就是谢顿自己编造的,但已经大部分被当世同化的他仍然无法忍受对自己祖宗、哪怕是虚幻的祖宗的任何攻击。本来他还一直在强自忍耐,但一旦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儿子,便忽然感到胸中放下了千钧重担,觉得行事不用顾忌更多了。于是只在几日间,不惜任何代价也不要把任何料想到的隐患留给子孙的念头便大起至不可遏制了。
谢瑞奇听到这些话,再看父亲神气,知道现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劝阻住父皇,何况父皇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暗叹一口气,只得暂时搁下此事。又问另一个疑惑。“父皇,为何一定要迁都燕平呢?建业和燕平远隔数千里,若要迁都,只怕一定会匡日持久、耗资巨万。建业是我大华龙兴之地,又倚江南富庶,养精兵数十万亦是不难,父皇为何说必得要迁都燕平呢?那朱明如果甲申年建都仍在建业,大约至少还可以保住半壁江山。恕儿臣愚昧,不明白父皇的用心。”
“唉,奇儿,你对那,那别世后的历史毕竟不甚晓解,这也难怪,凭那几册书实在是不能知道太多的细节和实情。不过你至少应该已知道那朱棣夺位了吧。”
谢瑞奇有些急于展示的答道:“儿臣以为,建文失位,一是因为削藩之策前后失当,二是朝中缺乏上将,三是中官叛将附棣,使其孤掷得手。不知儿臣的见解当否”
谢顿笑了,“说错自然是没错。这几条若是缺了一条,那朱棣都不能夺位成功。不过奇儿你可曾想过,那明太祖经营三十余年,自以为天下如铁桶一般,怎的他方一死,一介藩王造反,便让天下易主?建文再懦弱,毕竟是以天下对一隅之地,虽然有你所说的三条,仍不足以尽释其疑吧。”
“请父皇指教其中关窍。”
谢顿霍然直身朝向瑞奇处,对他一字一句的吐道:“朱棣能夺天下,其它无论是建文的失策还是其他运气相助,归根到底,仍然是他掌握了当时天下最强的燕北、大宁、朵颜诸卫精兵,所以建文朝虽屡派数十万大军,燕军却能以一当十,正面野战从不落于下风。最后挥兵南突,所向无敌而一举成功。”
“奇儿,朕要迁都,不仅是为你考虑,更是为了子孙百世考虑。朕遍阅历朝得失,各朝开国之时,也莫不是将精兵猛将集于中央。正因为强干弱枝,所以外藩旁州即使偶有叛乱,亦不过是为跳梁小丑耳。但等海内安定,四夷暂时或遁或服之后,这些拱卫京师的禁军便因为少闻金戈铁马之声,不见血雨腥风之象,往往不过几十年,便腐化至不能再用,难堪外敌或是边军一击,汉唐宋元莫不如此而失天下。”
“其实历代也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但弊政在于虽然亦明白当使中央禁军强大,却往往好以让其避战保存所谓实力。殊不知天下强兵从来只能经百战锤练而出,其它什么重饷厚赐、什么兵器犀利都只是锦上添花。如果都是那靖康年间的汴梁宋兵,即使得百万之众、且俱使持上古神兵,又有何用?而建业虽然是虎踞龙盘之地,朕取之凭以开国。但如今繁华安泰非常,整个江左也都是地方富庶而民风儒弱,不是可以长久锻炼强兵的所在。国无恒忧则亡,别人也许以为正可以安枕,朕却担心会蹈宋汴京之复辙。”
“以当今之势而论,北元虽屡败,运不久矣,但至少数世之内,我大华之劲敌仍都必在三北,自然朝廷用兵的主力也必在那里。而北方又尤其是幽燕为最重,燕京东控辽阳,西连河套,北望大漠,南卫中原,正是天下第一形要之地,所以辽金元三代俱都之,元更以其为大都。且其地域之中既有良田阡陌无数,足以充食十万之众;又交通四方,商贾兴盛,内有盐铁渔米之利,外可以茶马易市,足以充盈府库;而自古以来,燕赵多壮士,是精兵猛将俯手可得的地方。这种要害所在,我大华若不置重兵派大臣镇守之,断无此理。但若是置派了,万一为枭雄窃取,则社稷危矣。那朱棣若不也是朱元璋之四子,明朝便不过二代而终了。如今奇儿你也知道了,我大华其实是取明而代之,朕岂能不深为忧之。”
“说来以朕所料,前代诸朝亦不是没有君臣知道这份弊端。然而京师布防关系最为要紧,若是大兵轻易屡屡千里易动,将朝廷中枢并不熟悉的边军长趋调入京师,如有奸党勾结,趁机作歹,一旦太阿倒持,必是国家的大险,所以进退两难间,不得以而延用旧制。朕自即位以来,集海内外千载经验精髓,反复思虑数十载,才制定好了制度,料可以得两全其美。以后除直接宿卫宫禁的侍卫诸班直,直接拱卫朝廷的京军当至少分为六师,或更多,各师属下各旅、卫轮流出边戎战,其余天下诸军中有精锐壮勇之士,亦时时选入京军之中。这样,京军既能亦一直为精兵宿将,又得每师人事在任何时候都大部保持稳定,仍可以互相制约严密。但此法自然也有短处,便是京军调动乃是每年的常事,本来就要耗费更多许多的钱粮军资。而建业深处国家腹地,从京师附近到边地,路途数千里,不但转运扰民巨大,而且南北气候异殊,将士们来回奔波亦是难以承受。但若是国家都在燕平,这些便都在可承受之中了。而待迁都北京后,仍当以建业为南京,由朝廷直辖,南北两京分控天下,以北制南,以南养北,正是首尾呼应之势,可使我大华的江山社稷更加安如泰山。”
虽然谢顿讲得是洋洋得意、眉飞色舞,但这么大的事情,谢瑞奇心中的疑惑也不是这么片刻的解说就能打消干净的。趁着谢顿长篇大论一时讲完,停下来调息喘息之际,他有点怯生生的问道:“父皇,您的思虑果然长远,迁都北方的好处确实极大。不过真要急在这十几年中吗?我大华开国尚不过十余年,又一直征战四方,儿臣这几年随着学习政务,看到国库中钱粮及各种物资的储蓄尚不很充盈。而且以儿臣所知,以燕云甚至北方各地所收到的税赋,养现在三北的各路军马都显不足。一旦迁都北京,大内宫室和朝廷百官不提,几十万的军吏民众也都要随之迁移。这样必然就要仿效前朝,每年运输大批江南、湖广等地的钱粮供应京师。南粮北运本来倒也罢了,唐代以来便已是惯例。只是我朝为了根治河、淮水患,尽改以往先保运河的策略,而以疏通黄河、淮河为要。而黄河以北的运河河道也久未仔细浚通,这样一来,如今的运河漕运与前元盛时实在不能相比,儿臣斗胆进诫,父皇欲迁都北京,这漕运不足之事实在是不可不虑啊。”
谢顿听了这些实际反对自己意见的话,反而是脸现喜色,“我儿经历数年习练,果然于政略的见识大进。以你的年纪,考虑大事时能首先想到国家财赋能不能承受得起,很是难得,朕心甚慰。有你这等太子,既是我谢家之福,亦是天下之福啊”待夸完了儿子,谢顿这才把重新把话题拉回原处,“你所担心的事情自然不虚,不过朕又何曾没有思虑过。但是这迁都之事,时日愈久愈难以推行,北魏将都城从寒僻的塞上大同迁至当时天下第一繁华的河南洛阳,尚要用计谋,北宋自太祖便欲迁于西京,区区数百里路,百年不得果。不趁大臣国戚,各家各族都还没有在旧都生根太深,以后如何可能再迁都。至于现在迁都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朕自御极以来,一向提倡俭朴,不以宫室壮丽重威。那燕平本是元朝的大都,无论城郭、还是宫室,乃至百官的衙署、府第都十分完备,只需稍加整修便可使用。所以虽然迁都,但真正必须重新营建所需的却并不十分浩大。至于漕运嘛。呵呵,朕本来就未曾想让我朝南北运输再长期依赖漕运。”
见儿子又是大为吃惊的样子,谢顿急忙道,“你莫惊,这其中自有道理。自江淮开发以来,南粮北运就一直是历代最头疼的事。若是以陆上牛马拉运,一路上的损耗太巨,实在不能忍受,所以只有大宗都依靠水运。但中国之江河大都是东西向的,本来长江、淮河、黄河之间并无水系相通,黄河以北更是缺乏可以长年行船的河流。所以隋炀帝通大运河虽被百世指责为极度滥用民力,但自此之后,历代无不把保证这运河漕粮视为国家命脉所在。但是漕运其实有着难以克服的毛病。首先是运量毕竟有限,尤其是在黄河以北。更要命的是,为了保证漕运,就保证运河的通畅,结果不得不忽而堵塞、忽而放纵河、淮之水,尤其是那淮河,之所以成了条害河,一半是被黄河夺道,另一半便是被要保障漕运害的。而河淮不治,天下总不得真正安定,所以朕宁愿舍漕运而保河淮。至于替代之法也已经有了,便是海运。”
看到谢瑞奇仍然面有疑色,谢顿笑着安抚说:“你不必惊奇。海船自宋以来,技术大进,奇儿,你想想,数年前开拓辽东之后,叶旺、马云他们所需的物资,不都是靠着海运嘛。虽说大多数都是从山东登州等地起运,但也有直接从刘家港出长江后直奔辽东的。以后不过是改在天津登陆,待以后朕再修一两条铁道从那里入京,不论春夏秋冬皆可日夜运输不缀,则无忧矣。”
见儿子还是有些不信却不敢继续多说的样子,谢顿于是又解释道,“其实这也不是朕自己一人突发奇想而生的念头。”一指那给谢瑞奇看的书,“这也难怪,你看得太急,大概未尝仔细留意。其实本来如果不是朕顺天降世,原会占据浙淮的张士诚,据浙南的方国珍、福建的陈友定都会向元臣服,随即都各以海船贡米入大都,虽然是乱世之中,虽然除了民少地瘠的福建陈友定,其他人都只是略作姿态,每年仍然有数十万石贡米运至大都。何况我大华以举国之力,定为制度焉。而待收复了整个辽东渤海之地之后,移关内人民开发屯垦,不用数十年即可使之成天下又一粮仓,届时运粮入关,就更不必担忧了。”
其实除了这些考虑之外,谢顿要力推海运还有一层用意,便是要趁机促进中国在海船制造、航海技术方面的进步和经验积累,虽然这些海运肯定都是沿着海岸,在近海走船的,但是如此大规模的运输积年累月的做下来,对于航海发展的好处仍然是大的无法估量的。不过,他担心一下子讲得太多,自己儿子毕竟刚刚得知历史的真相,恐怕难以承受,所以决定暂时将之略过不提。不过在打出了实际“先例”的王牌后,谢瑞奇大概也已经被说服去了大半的顾虑,于是问道:“以父皇考虑,欲在何时迁都呢?”
谢顿摆手道,“此事也不能一下子便过于急于求成,现在你先知道朕这个打算,朕思商借今年准备出大兵讨伐北元之际,亲自坐镇北京,趁机建设行都,置各院部署的行台,以为伏笔。也把北京那些闲置的房舍都重新整修整修,免得以后临头时手忙脚乱。但真要大动,还得待你再成长几年,能够独自监国一方了,你我父子才好分镇南北,渡过迁都初期比较混乱的一段。”
谢瑞奇刚略放松了些,却又是一惊,“父皇,您要再次御驾亲征!这,这实在不必啊。父皇您保重龙体要紧,北元苟延残喘,遣一二大将足矣,父皇何必以天命之年,再万里奔戎呢。儿子斗胆,请父皇一定三思。”
谢顿对儿子的劝阻只是一笑置之,“你的孝心朕是知道的,但也不必过虑。朕的身子骨还壮实的很,而且朕也不是去塞外草原,或者去辽东关外奔波千里,只是坐镇在北京,都督各军罢了。唉,奇儿,这次用兵乃开国以来最大,一则关系国运,二则,朕毕竟不如那朱氏确实善战,不得不防备万一啊。不过若是顺利,这也便应该是朕最后一次出自亲京督战了。再以后,就是你们子孙的事业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