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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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十一年夏,谢顿下诏,宣布再次出京亲征,而以太子谢瑞奇留京师监国。太子早已成年,以其监国毫无可奇,但诏书内命太师李善长领内阁诸参政留京辅佐太子,却在私下里比皇帝亲征更震动了朝野。人们无不感叹李太师毕竟是开国第一功臣,根基深厚,又有古大臣之风,虽然过去数年一直遭到冷遇,但仍是极认真的修篡宋、辽、金及元代史书,每每有进样稿时,都得到皇帝的称许,如今终于得以复用,而且一出山就又是群臣之首。

    八月,谢顿统禁军至燕平,其余外地诸将亦奉旨率各部兵马至北京会合,谢顿乃统大军出居庸关,再聚塞上诸军于兴和阅兵后,方移行驾于北京。而仍命徐达为平虏大将军,帅李文忠等统十万精兵越过戈壁,对北元盘据的漠北发动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进攻。同时,又命冯国胜为征东将军,傅友德为副将军,亦率大军出辽东,与原来就驻扎在那里的叶旺、马云部合兵,将卒不下二十万人猛扑向金山。

    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退出中原的北元一直没有得到休生养息的机会,凭以恢复力量,所以人马是越打越少、地盘也是越打越小。不但漠南草原早就尽没,在辽东也是一退再退,不仅辽东半岛和锦州以西的辽西地区都丢得差不多了,连沈阳、辽阳路也已经是名存实亡。加上女直部落趁势蒙古的势力衰弱,纷纷摆脱控制独立,甚至有的已经与华朝接触,谈判受官归附。更是让金山部感到自己腹背受敌,所以虽然仍然号称拥有部众三十万,不过这几年也只是在辽河中上游一带游牧,除了偶尔的骚扰外,并不敢再大举南下侵攻。

    而这次华军以冯国胜、傅友德这等大将为主帅,又以久镇辽东多年的叶旺、马云为其等参谋、向导,合关内外大军二十多万,实力空前强劲。九月初,华军大兵渡过辽河,占据了沈阳路旧治,前锋已经进抵铁岭。面对如此强敌,金山部上下无不感到部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于是内部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再向北或向西大幅迁移,躲避华军主力的打击,另一派则叫嚷着要趁华军远道而来、不熟地理之际,与其作生死决战。但掌握大权的纳哈出等几个部落的大首领却是两种建议的前景都不看好,正在这进退彷徨,难以定计之时,华军的劝降使者到了。

    大兵逼近之前,先派使者劝降,这几乎也是必有的套路了。纳哈出等对有华军的使者到来自然毫不感到惊奇,不过当他们听说华军的使者是吴云时,倒是小小的佩服了一下华朝的用心良苦。那吴云原来在元朝时是翰林待制,降华后也官运不减,已经作到了山西省参政,以他为劝降的使者,这其中的示意可谓是很明显了。

    当吴云带着他的副使,一名姓荆的华军陪戎校尉,在金山部的议事大帐中见到纳哈出后,并没有马上劝他如何顺应天时,却是说自己的队伍中有一人与金山部、与纳哈出有旧,也想请入与众人一见。纳哈出好奇之下便答应了。不久一人走入帐中,等站到了众人面前后,他将罩在头上的连衣兜帽往后一掀,苦笑着问候纳哈出道:“太尉,一向可好。”

    来人一露出面目,纳哈出便觉得极其熟悉,听到声音一怔,再仔细一看,来人却不正是数年前在辽东之战中失陷的,自己的好友观童吗。大惊之下,纳哈出一下子扑了上去,抱住观童的肩膀,一边仍然不敢相信的问道:“君尚存乎!”

    观童被俘之后,便被系送建业。本来谢顿一向对兵败才被擒获的元将并不很宽容,即使不杀,亦一般会流放到内地,唯独对观童却是相当客气,不但没有长下在狱中,反而授了一个昭武将军的散职,供养在京中。不仅如此,观童以降将都算不上的身份,几年中居然得数次持刃护从皇帝游猎,每次还都得到皇帝赏赐猎获。观童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也知道,这位把他原主子逼死在塞外的大华皇帝是个很讲求实际的人,如此施恩示宠,必然是会要他以后出力偿还的。所以当这次谢顿亲征,传命把他也带上时也是早有思想准备。不过,他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是做向导,最多在阵前呼喊故旧,夸赞一下大华的宽宏,却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将他送回辽东老家去作说客。今日再见到纳哈出,亦是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过当下也容不得二人就此便讲叙分别之情。见纳哈出情绪稍定,吴云便不失时机的上前说明,谢顿还命其另携了一封私信给他,此时一并献上。纳哈出接信后打开阅览,却是一封叙旧的短信。提起的正是二人至正十五年在太平、建业(集庆)时的旧事,当时纳哈出为万户官,驻守太平,城破后被华军所擒。在随后的那段日子里,谢顿对其一直颇为礼遇,并最终将他和其他一些元官都送归大都,否则纳哈出也就自然不会有如今执掌数十万部众、说一不二的风光了。

    纳哈出一边看信,一边苦笑,信里内容完全不出他的意料,开头是回忆当年在建业时的旧事,然后便是温言劝降。看完之后,纳哈出正色对吴云、开济说道:“南朝国主昔年与我有恩,十多年来某一日不敢忘记,然此乃私恩。纳哈出虽然是粗鄙无知,不过不能以公报私的道理还是懂得。且我家世代受大元恩禄,岂有临危叛去之理。贵上当年以重忠义而饶吾,今若吾叛主求荣,又有何面目复见贵主。公等送吾友观童归来,某感激铭内,只可惜大战将临之时,不能多款待诸公久留了。将来如果有缘再见,必定置酒把臂畅饮。”说罢就示意左右送客。

    吴云举手阻住想过来送他们出帐的侍从,反而踏前一步,“大人既然爽快直言,在下也不再以虚俗之词相劝。唯敢问大人,今后之计安出?”

    以敌方使者的身份询问人家下一步的战略计划,纳哈出等人被吴云的举动弄得都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猜到了吴云大概是打什么主意,于是有些不快的答道:“何必多问,我尚有精兵十万,又以逸待劳,胜负未可知之。且辽东纵横万里之地,即使偶有不利,天高地阔,何处去不得?你南军又能奈何我等如何?”

    吴云闻言大笑,直笑得纳哈出众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愠色,这才一揖到地,“大人既然如此自信,在下这便告辞了。”说罢真的转身就走。这可大出所有人的预料,直到吴云已经走到了大帐门口,才有观童醒悟过来出声道:“吴大人且留步。”

    话音甫落,观童心中就是大悔,他现在的身份、处境其实极为微妙或者说是尴尬,本来能不引起人注意才是最好,自己怎么就还出来挑这个头呢。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见吴云止步回身,他转过身便对着纳哈出跪下行大礼。纳哈出吃惊之下,想去搀扶,观童却不让他阻止,硬是生生的连磕了三个大头。

    待磕完头再抬起脸时,观童已经是泪流满面,“太尉,诸位大人,观童该死。当初兵败之时,贪生怕死而不能尽忠,入建业之后更归降南朝,本没有面目再复见大人,更不配劝说大人。但大人,我爱我们的部族啊!大人,金山部不能再打下去了。我来时,南朝……,他亲见召见了我,给我看了一份地图。大人啊,那份是辽东的地图,山脉、河流、草原、城市……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听说过有如此详尽的地图,任何人,任何人有了那种地图,即使从未到过辽东一次,也能将山川形势完全掌握于心。地利之便,已经是五五之数了啊。而除了地利,我们金山部又有什么可恃的呢?此次南朝大军数十万人,兵强马壮、器械精良,又打造了无数船只,沿着辽河运输物资,粮草、刀甲、火器堆积如山,乃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啊。大人,力量悬殊,金山部即使举全部之力,所有能上马的孩子、老人都一起出战,也没有胜机啊。”

    纳哈出脸色早已铁青,听到这里耐不住大叫道:“金山的战士都是世上最勇敢的战士,我们即使战败,也会含笑而死,决不投降。”话出口才发觉极不吉利,再看左右人,也都是一脸灰色,却没有人对不能取胜提出质疑,显见俱无信心,原来的怒气在一片阴郁中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则是沮丧无力的感觉。

    观童却没有被纳哈出的斥责喝住,等纳哈出一停下,便接着说了下去,“大人,即使这次能打赢又如何?南朝的人口比金山多几百倍,他们又已经在辽东站稳了脚跟,筑起了坚固的城池,再也无法把他们逐走了。他们现在可以每年都来进攻,金山部的战士再勇猛,又经得起几次消耗呢。”

    “我们可以走。”声音并不坚定。

    几声苦涩的笑声,“大人,还能往哪里走,南面是南朝的大军,西面的部落不是逃了就是已经归降了南朝,东面和北面都是女直人的地域,他们,他们都已经归附南朝了。”

    这句话象是晴天霹雳一样打在了帐中所有蒙古人的头顶,纳哈出完全失态的一把抓住了观童的前胸襟,“不,不可能!你在说谎!你在替南人乱我军心!”

    观童此时也已经豁出去了,“我亲眼看见的。南朝皇帝什么都没有瞒我,他知道我会说,所以都让我看见了。但我为何能看见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那是真的,女直人的大部落都上表归顺了南朝。他们的头领、使者也已经到了南朝大军中,定是与南军商议如何夹攻我们金山部。只要我们的主力一离开部落,他们就会来袭击缺乏保护的金山老幼妇弱。而我们如果想迁移躲避南军,有也是辽东土著的这些女直人在,大队的,躲不开他们领着南军追杀,小队的,则称会被这些野人截杀殆尽。”

    纳哈出的手无力的松开,只剩下喃喃道:“不会的,女直人不会都投降南朝的,他们又不是汉人,为什么要都去投靠南朝。”

    观童扫视了一眼帐内,见不仅是纳哈出,众人也都已经垂头丧气,知道自己已经占了语头上风,不过刚才的所说所为也使得自己没了退路,只有力劝到底了,于是得理不饶人的冷笑道:“女直人为什么要投靠南朝?嘿嘿,南朝能给他们头领数不清的金银玉器、绫罗锦缎,能给他们百姓最喜欢的烈酒、茶叶和盐巴,还有他们不会种的粮食棉布,不会造的锅碗瓢盆,这些也都只有南朝能供给他们。他们怎么会、怎么愿不投靠南朝?而且大人,百年前,正是大元灭了女直人的金国,一直以来,女直人外表恭顺,其实心中何曾有一日真心臣服、何曾有一日忘了灭国之仇。如今我们蒙古人衰弱了,他们早就是蠢蠢欲动了。这次正是一箭双雕的机会,他们岂会错过。听说南朝答应女直人,这次只要他们出兵,除了说好的封赐,每一颗我们蒙古人的首级都能换取额外的奖赏。不仅抢到的财物牲畜都归他们,而且将按功劳大小来瓜分我们金山的领地。这些野人听到这么多好处,恐怕早就眼珠子都红了。”

    大帐内阴郁的如同灵堂一般,观童的描述令所有人不寒而栗,而且虽然没有人开口承认,但人们心里都明白他说得不假,帐中之人除了观童和华朝的使者,都是能参与金山部核心的人物,他们早就知道,这几年里几乎没有一个女直部落还未与南朝眉来眼去,而且越是与自己金山部靠得近的女直部落,越是与南朝的勾答频繁,看来是早就对自己的地盘垂涎三尺了。

    见众人气焰全无,吴云乘机走回大帐中央,放柔了些声音道:“诸位大人,我大华龙兴于野,席卷宇内,有识者无不知道此乃天命。天命不可违啊,人力岂能抗天。下官出发之前,圣上与我言道,金山部已经替那漠北的前朝太子固守辽东多年,臣子本分也算是尽了。如今也应该想想不要让自家列祖列宗断了香火祭祀,何必一定要玉石俱焚才肯罢休呢。圣上一向喜爱忠臣义士,只要你等明时顺附,圣上让我问诸公,难道是担心他还没有唐太宗的气度吗?”

    “如果我们不降呢?”有人终于忍不住插话,吴云等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全副武装的大将模样的人,观童认得,悄悄的介绍到,“这是乃刺吾,号称金山第一猛将。”吴云听了,微微叹气,这才答道:“临来时圣上也有言:中国历来治华夷各用其法。金山部若肯归顺,则是愿意归化,当以华夏之道治理,若拒不归顺,则以其之俗例处置。”

    众人一时都不明白吴云转述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观童从前也没听过,虽然料这自然没有好事,但还是不明白其中具体何指。乃刺吾首先忍不住问吴云何意,吴云却是闭口不语,甚至转过头去,脸上似有不忍说之色。乃刺吾等正要催促,那名一直站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华朝副使却用鼻子很重的哼了一声,“你们的规矩难道自己忘了?凡不降之部落,兵败之后,高过车轮之男子,斩!”

    整个大帐象是被投下巨石的沸腾油锅,所有人,除了纳哈出、观童、吴云和那姓荆的副使之外,那都拔刃出鞘。怒吼传出帐外,卫兵们也纷纷挺刀涌入,将吴云等三人团团围住,他们都盯着纳哈出,只要太尉稍一示意,哪怕只是略微有默许之色,就连观童也马上就会被剁为肉泥。而三人虽是都没有被吓倒,但反应则各不相同。观童长叹一声,闭眼仰颈;吴云却是习地坐下,垂目入定;而那荆校尉更是怒目对视,毫不示弱的样子,看来要不是知道真有异动,立刻会乱刀加身,早就也把佩剑拔出来了。

    唯独纳哈出却几乎一下子象老了十岁,慢慢走到了案几后便跌进软毡中,竟成了一座泥塑般无声无息,这倒让本来怒火万丈的众人不知所措,老是摆着准备砍人的架子在那里,也渐渐的尴尬起来。过了一会儿,乃刺吾试探着连提醒了几声“太尉、太尉”,纳哈出才象是醒转过来。却先不理其余诸人,反倒转头先问那个校尉,“阁下何许人也?”

    “大华劝谕副使、禁军第八师军法长,陪戎校尉荆柯守。”

    “劝谕?这就是南朝的劝谕?何曾几时,堂堂中国大朝,竟将自家圣人的教诲尽抛至九霄云外,还自称以仁治国,岂不可笑至极。”

    “圣上尝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人笑我可笑,总胜过他人怜我可怜。且你等往昔行事本就如此,今受报业,又何必作无辜之状。”

    吴云见荆柯守已经将意思说得差不多了,也怕再讲下去,说的太僵,急忙示意他住口,又恳切的对纳哈出道:“大人,大华以仁治国,宽待四民绝非虚言。十多年来,凡蒙古、色目人留滞关内,凡降顺朝廷、遵守王法者,我朝皆以良民待之,严禁民间私报旧仇。朝廷励各族间通婚,以泯世代隔阂积怨,而有愿继续本族风俗者,亦从之。甚至蒙古、色目中出仕为官吏者,亦不在少数。比如原广东东莞知县道同,上官屡陈其苛刻欺民,欲贬其官职,吏部已准。而上偶闻,竟即命有司遣使细查,果白同屈。随即特擢同为检察御史,最是信用。道同不过是微末小臣,亦得如此,大人若归顺大华,免数十万将士百姓刀兵战火之苦,更是功在社稷啊。何况闻听大人信佛,在下斗胆一言,这里的功德即使修行百世亦不可得啊。大人,就是只为了金山部的百姓,亦请三思啊……”

    纳哈出先任吴云说得口干舌燥,却是如不闻不见,当吴云终于筋疲力尽的住口之后,却又忽然大笑起来,在笑声中慢慢站起身来,对吴云说道:“虽然先生学识渊博、又能舌绽莲花,但却不如这位荆将军诚实啊。”还没等吴云想明白,纳哈出已经转脸对金山众人下令:“收起你们的兵器吧,我意已决,金山部当归顺大华。”

    所有人都没即时转过弯来,不仅吴云、观童,就是那一秒钟前还作斗鸡状的荆柯守,嘴巴也不知不觉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还是乃刺吾第一个惊醒过来,大声喊到:“太尉,不能降啊!降了就是为人奴隶,任南人宰割了。您难道让这个汉狗吓住了不成?!我们有人、有马,有刀、有箭,让南蛮子来好了。先杀这两只汉狗祭长生天,再和南军决一死战吧。”

    有人立刻呼应乃刺吾,持刀逼近吴云等,但更多的人却是不动,即使是有所反应的人,也都仍然紧盯着纳哈出,待听到他重重哼了一声后,不等他接着下令,便都不得不恨恨的止住了动作,等着他发话。而纳哈出的脸上已经变得几乎毫无表情,也不理乃刺吾等人,只举手对吴云等人示意,“诸公请先去休息,待到明日我派人随诸位回去与大军联络归顺事宜。请。”

    当吴云等人刚走出大帐,身后就是一片众人的喧嚣声,然后便是纳哈出的大声斥喝,吴云还想听,却被“接待”的人团团围住,只得苦笑的跟着他们去客所休息。

    第二天纳哈出果然再次接见了他们,说自己已经说服了众人同意归顺,于是派了平章探马赤随他们回去见华军主将,联络受降及之后的处置事宜。回程的路上,吴云越想越觉得奇怪,难道纳哈出、金山部就这么投降了?自己虽然也算是冒了大险,事先设计好让观童以实情动之,自己再与副使分唱红白脸,但……但这说服数十万众归附的大功也立得太容易了吧,自己简直比孔明舌战群儒的结果还夸张啊。吴云虽然也自认有才,但还没有狂妄到以为自己有武侯的才能。

    所以等一回到冯国胜的大营中,吴云报告完金山部答应投降的消息后,马上又说了自己的担心,并表示自己觉得纳哈出的表态太突然,说不定是设计阴谋,然后趁华军放松戒备后偷袭求逞。不过就是吴云不说这些,冯国胜、傅友德这等身经百战的宿将也不会轻易相信,如金山部这样仍然拥有相当大实力的部落,居然会不战而降。即使确实是面临大兵压境,但前几年,漠南诸部也面临着华军的猛烈攻击,投降的部落都是到了几乎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才向华军请降的。从未有象金山这样,尚有很大的回旋空间便低头彻底认输的。冯、傅二人与几名主要部将一商量,都认为实在需要小心提防。于是,冯国胜一面接见探赤马,厚言安慰,一面依旧命各部严密警戒。不几日,经探赤马等人来回奔波传递消息,纳哈出答应率部到折连川,亲自与华军商议受降及之后的具体事宜。于是冯国胜命各部互相呼应,摆好了随时可以大战的阵势,向与金山部约定的地域推进而去。

    折连川是辽河上游最肥美的草原,现在刚入金秋,牧草仍然旺盛,河水依然充沛,晚上虽然已经有了丝丝寒意,但白天却正是最舒适的凉爽气温。金山部大营建在了一片缓坡上,无数的帐篷把辽阔的营地都排得密密麻麻。女人和老人们在忙着做干不完的活计,孩子们一有空就趁机打闹,而所有的牛羊则在抓紧大好时光,埋头吃料增骠。要不是营地周围还是有着壕沟、栅墙以及一些鹿角之类的工事,所有的青壮年男子也都已经马鞍俱全,全副武装的集结待命,就实在是完全一派塞外田园牧歌的色彩了。这但即使如此,当作为全军最先锋的一旅华军抵达折连川时,还是没有想到居然见到这样一片景象。

    华军前锋的统兵将领是永宁伯唐胜宗,他本来以为就是金山部是真有意归附,最多也就是一路上不会遇到伏兵,但到了折连川,遇到也定然都是纳哈出集金山全部的精锐,却不料发现居然还有大批的老幻妇弱,以及牧民赖以生存的大批畜群。他虽然是乡野间不识几个大字的游侠出身,全凭着阵前厮杀、身经百创的军功挣到的伯爵勋位,但能够爬到如此高位、并能统兵独当一方的人物自然不会是笨蛋。他很快就意味出,纳哈出把这些拖累亦一并带来折连川,如果不是这几日内内部出了大事件,便十有八九是有意在向已方示诚,表示自己确实真心决意归降。大喜过望的唐胜宗自然立即把这消息传回了主将所在的后队。

    冯国胜离唐胜宗的先锋部并不远,他在与傅友德商量之后,就把主力的指挥托付给傅,而自己则带着亲卫和另一旅精兵紧随在先头人马之后,准备亲自与纳哈出谈判,或者,接应唐胜宗突围。得到消息后不过大半日功夫,他便也带人马赶到了折连川的会面地。此时,唐胜宗已经在金山营地附近择了一处地方下寨,而金山早已经来人与华军联络,于是冯国胜一边命部下继续加固营盘,一边登高观望对面金山部的状况,直到自觉已经粗略掌握了眼下形势,这才带了百余卫士驰往双方营地间的空地,与纳哈出会面。

    待冯国胜到时,纳哈出已经等了他一阵子了。一见面,略寒喧几句久仰威名,冯国胜便迫不及待的直接问道:“公之部曲尽在此地了吗?可是以冯某估计,这里最多只有几万人,金山部人畜之繁盛,声名远播千里,恐不止这些人吧。莫非部中竟有敢不服公之号令者而脱幅而去者?若有,冯某愿为公讨之。”

    纳哈出露出不悦之色,但旋即压下,谨慎的回答:“我因人畜太多,恐一处水草不足以负担,故而分营,各由族中长老分领去了各处的草场就食了。这是我塞上部落的平常之事,并无奇怪之处。”

    冯国胜闻言又哈哈笑问,“原来如此,请问其他大人们去了哪里?”

    纳哈出淡淡应道,“想来不是去了哈剌温山下的草场,就是去了松花河畔的平原。辽东乃迈跨万里之地,即使土著,一时弄不清身处何方也是常事。我自然现下也不是非常明白。”

    冯国胜收起了笑意,双目紧盯住了纳哈出,“纳哈出大人,我冯国胜是一介武夫,实在不懂得许多要用心思的花花道路。请问大人,您究竟是如何打算的。降,还是不降?若说您变卦不想降了,您倒还亲自带人来了,但若说您真心降顺,为何大部部众又远走松花?大人,恕冯某直言,历来大事,持首尾两端者最多便是两相皆落得空空荡荡啊。”

    纳哈出那日将吴云等人送出后,便与众人解说,以他看来,观童等对辽东形势的叙述虽然有夸大渲染之处,但根本依然无可奈何的是对的。大元在辽东大势已去,金山部独木难支,即使倾力再打下去,也只是徒死伤部众、拖延时日罢了。而以他对南朝国主的了解,此人对内勉强可说仁厚,但对外敌心狠心辣至极,而尤其可怕的是在此上毫不顾忌身后之名,以几年来华军与大元兵在漠南、漠北及辽东拉锯的战事中的手段看,那种杀光一族男子的屠戮令,并不是虚言恐吓。为了金山部上下几十万人的性命,暂时归附南朝从眼下看已是最好的选择。

    也有人对纳哈出未与任何人商议,就定下整个部落前途大计而略微表示不满,但纳哈出当即极强硬的回答说,这种事情越议越易犹豫不决,众人必定各持已见,难以短时内达成一致意见,可华军大兵已经压境而来,其大将冯国胜、傅友德等都是擅长千里奔袭,行雷霆一击的人物,实在拖不得了。与其最后还是要自己断下决心,还不如现下就干脆一点。而如果大家觉得他独断专行,有负众望,他可以立即交出大权,去位让贤。如此的反应,令得即使不服他的人都不敢再公开反对,在如今这种危机四伏的关头,别说没什么人愿意出来当这个出头鸟,就是有,也无人如纳哈出这般资历、威望俱极深厚,而能够服众的。

    纳哈出见这招撂挑子得手,震住了众人,自己权威已然无可憾动,这才转回来又说道,自然,也不能就这么举全部去轻易降了南朝。如果全都去了,不说怕华军大将贪功,万一突然翻脸偷袭,整个部落都有一夕尽灭的危险,就是为了投降后能得到更好的待遇安排,摆摆架子,唱唱红白脸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这份架子也不能摆得太过分了,毕竟如果投降了,自己们以后是要在人家下面称臣称属的,而且如果做得过分了,华军要是以为金山部只是在拖延敷衍,并无内附的实心,那就糟糕了。于是纳哈出提议,不仅他要亲自带队去和华军谈判具体归降条件的事宜,而且还要有意带上一部分部落的妇女老幼以及畜群一起前往,以向华军显示出已方的诚意。用乃刺吾的解释来说,这就象是一头狼有意袒露出自己的腹部一样。但同时,其余金山部众则向与折连川相反的亦迷河、松花河一带转移。

    纳哈出带来折达川的战士,或者说年龄尚在青壮年的男子大约有三万人,本来众人想请纳哈出再多带一些精兵,以向华军显示金山部的实力,也好更多的讨价还价。但纳哈出断然拒绝,告诉众人说,要想显示实力,三万战士已经是一支华军绝对无法小视的力量,再多了意义也不大,可亦迷河、松花河附近也是女直人的活动地域,观童所说的他们已经归附华朝,并答应一有机会就袭击金山部的消息恐怕完全属实,他们其实也非常需要有尽可能多的战士的保护。况且,万一折连川之会有变,金山部的未来就要全部托付在他们身上了,更是不能没有仍可以拼个鱼死网破的实力。

    说起来短,其实为了这些事,金山部的首领们整整争执了一夜方才都定好所有的安排。这其中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所有人都默契的闭口不谈金山部本应该对大元保有的忠诚。其实,从互相交视的目光中,众人都能看出所有人实际都没有忘记这桩事,不过是因为众人也都明明白白的清楚,从好几年前起,甚至早在当今大元皇帝爱猷识理达腊登基之前,大元对于金山部,对于众位首领,除了不断下令要自己们出兵讨贼,以及不断索取粮食、牛马之类的贡赋,剩下的好处就只有一堆空洞的平章、枢使之类的官衔,以及随之附带的几枚大印了。草原上千百年来的规矩就是,强则附之,弱则背之。不但没有马上反戈一击,而且还为他支撑辽东局势到今日,已经是因为全蒙古上下,当然也包括金山部,至今仍然有些感念太祖的功业、世祖的恩德罢了。但这份对黄金家族高贵血统的尊敬,毕竟敌不过为自家一族上下的前途性命的考虑。

    不过纳哈出等的谋划布置再怎么深思熟虑,却没有想到冯国胜一见面就那么急不可待的、赤裸裸的直接相逼问,一点话语上的圈子都不兜,真是情已何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