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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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谢顿最大的恶梦之一。对于当下仍然很匮乏各种贵重金属的华朝来说,大华银钞上维系着至少半条国家的经济命脉。虽然华朝的财政对于银钞的直接依赖并不算大,但是由于市面上白银和铜钱的数量远不足以满足流通,于是凭着可以用之全额缴纳官府税赋的信用,大华银钞不仅取得了与金银、铜钱鼎足而立的通货地位,又因为它携带、使用、分割都相当方便,再加上它在长期储蓄功能上始终略差一筹(如前已述,所有的大华银钞都是有使用年限的),随之产生的“劣币效应”,因此不过数年光景,银钞已经成为世面交易中最重要的通货手段。每天,上至豪商巨贾一掷万贯买田买宅,下至稚童老叟抖颤颤拿出几文钱来买点零食家用,无数笔生意往来都依靠着一张张大华银钞,才能流畅的进行。但归根到底,银钞本身只是几张图纸,几无实际价值所言,所倚的实际不过是“信用”二字,如果伪钞大行于世,银钞的信用被大幅削弱甚至击垮,不仅对于华朝的财政平衡威胁巨大,而且更对于大华经济,尤其是刚刚有所兴盛之象的工商业,可能造成使之几十年内一蹶不振的沉重打击。

    若仅从表面直接的作为来看,谢顿自从据建康首称吴国公执政一方以来,一直对发展商业并不怎么上心。若说起初是要以练兵聚粮争天下为第一,但他完成了统一大业、坐稳了江山之后,华朝官方在经济施力的重心,仍然还是集中在兴修水利、疏竣河湖,大力鼓励开荒、生育这些方面,除了相对更重视畜牧业,尤其喜欢在民间推广用马代牛之外(办法是各家养牛要按头数缴税,但养马则完全免税),与历代开国之初恢复经济民生的重农策略也并无多大不同。甚至某些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华朝建立了前所未有的长期农业研究机构――皇家农业研究所(之所以名字前有“皇家”二字,是因为虽然它的主持者也都是有品级的官吏,但除了这些人的正禄外,其余的开销费用,都是由谢顿命从皇家内库中拨付的),专职对各种五谷、棉麻乃至牛马进行选优育种,又在各省许多府县处建立示范田,推广良种和更先进的耕作方式。与之相比,在商业上,谢顿除了曾通过沈万三等人,促使开设了几家名为“银行”,其实与后世钱庄几乎无异的铺子外,其它却没有什么特别的作为。就连华朝相关的商律,除了《会计》、《邮驿》二卷之中有些新意之外,其余的律例也基本多是照搬自宋律。至于工业,除了与军事直接相关的矿冶行业已经规模颇为可观,其它的大宗,例如棉纺、制瓷,甚至还没有恢复到元时曾经的鼎盛状况。

    但是这些绝非因为谢顿不知道或是不认同,促使工商业繁盛壮大,最终取代农业的主导地位,是让国家摆脱千年故辙循环,登上新的发展台阶的必然方向。而只是他又以为,水到方能渠成。在客观条件完全没有成熟前,就企图抛弃以农牧为本的国策,改以工商业为国家的支柱,对于中国这种规模的大国来说,根本就是痴人做梦。而这种“客观条件”没有个几十年的耕耘,连门槛都摸不着,反正自己入太庙受香火祭祀前是不用妄想了。

    更何况,无论是从欧洲的历史看,还是以中国自己史上商业的黄金时代为鉴,真正的商业大繁荣都是自发形成,而并非某个皇帝、国王或者教主之类的大能有意培植出来的。耐心等待其实是让工商业成长为叁天大树的最好办法,而由历史可知,中国人传统上虽然是一个典型的重土难迁的农耕民族,但却又同时有着极高的经商天赋,只要不是被愚蠢的强制锁国政策困住手脚,又甚至更进一步,只要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公平条件(也就是不被赤裸裸的排除或者抢劫),中国人就不害怕任何商业竞争。所以,谢顿以为,自己能做的和应该做的事情,并不是去拔苗助长,而是把道路上那些原有的或者将来会有的,商人们又难以凭自己克服的障碍搬开,其它的就可以任其自然了。

    所谓搬开障碍,便是谢顿虽然依旧重农,但却绝不抑商。早在他称帝前后,就下令要尽力恢复海外贸易,为此甚至特别下诏要求应对治下的色目人平等相待,不得歧视(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华初民间对色目人的态度很不好),以便更好的与南洋色目海商(其实主要就是阿拉伯商人)恢复从前的市易往来。与日本、高丽等的贸易虽然受到海盗的威胁但仍然也日趋扩大。而谢顿又在国内废除了绝大部分的税卡,建立了统一的坐地商税制度,为了比较准确的(也仅仅“比较准确的”)估计合适的税赋,在谢顿的授意下,以沈万三掌柜的汇通银行为龙头,首先在银行业发起成立了行会。有了开头,跟风自然不缺,于是不过数年,比较繁华的地方,各种行业都兴起了无数的行会。行会除了在业间自己协调、交流生意相关的事务之外,还有一项功能便是派出熟手老人为民、度、工、商各部及各地官府作参谋,协助制订本行业负担的税种、税率。而在各地,行会成员们也要协助官府收税,并互相监督同行们是否有偷逃国税。

    刚开始谢顿想出这个主意时,多数第一时间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皇帝果然开始太自以为是了,哪有自己会给自己定重税的道理,更何况无商不奸,商人们一定会把税率压到只剩下象征性的地步。却不料实际状况却不全非如此,虽然商税确实定得不高,但也没有低到可笑的程度,还是在正常的范畴之内,而缴税的实际情况尤其出人意料,纳税的商人数目以及他们向官府呈报的自己的营业所得都比预料的要多,从而抵消了略低的税率。原先的反对者们张口结舌,只好将之归为皇帝仁德之心感动天下,也教化到了商人。不过后人定下心来仔细想,便发觉其实这也并非太过奇怪,行会们当然是不可能要求制订一个重重的税负来压迫自己,但毕竟他们不能一手遮天,甚至从法律上说,他们不过只是官府请来参谋协助的,如果定的太低太过分,部司及都省府县衙门里官吏们又不都是白痴,更何况上面还有内阁、还有皇帝呢。能进入行会高层并被派去为整个行业争取利益的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多知道在哪里止步是必须的,至于聪明过头的,则会在高官们的盛怒后发现华朝有的是急于立功升官的检察御史和法官们。而到了实际纳税时,并不是没有逃税,但行会的首领们担心同伴的出卖、担心后进者的窥视,同样不敢做的太过分――华朝法律规定,举报逃税坐实者,逃税者至少要被处十倍的罚金,甚至抄没全部家产,入狱流放,并将其中半数的所得赏给告发者。――而大商户都不敢,绝大多数小商人们便更不敢了。何况有了行会后,税率确实并不高,又有行会的保护,一般的小官小吏们敲诈的手段和能力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因为他们一般不再直接负责征收税赋)。如今的民风其实尚很淳朴,即使大多数商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其实对如此状况也是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失去了这许多对商人指责的口实,对谢顿当初改士农工商四等为士民二等不满的声音也渐趋消失。于是谢顿一不做二不休,又在中华八年下令开设捐士制度,原来按华律,要取得士人的地位,可以通过荫袭、考取官吏职务,参军立功受勋三种主要途径(除此之外当然还有皇帝特赐的方式,但相对很少见),现在那些没有或者不能当官,也不愿参军打仗的富庶平民便可以通过这种“捐士”的方式获得上升为士人。所谓“捐士”,即指只要是身家清白的列于户籍的平民,自己没有犯罪记录,且祖上追溯三代没有受禁者的平民,可以通过直接向朝廷捐赠一定额度的钱财(朝廷每年会公布一次),获得朝廷颁授“士人”的身份(当然在理论上,这二者并不直接挂钩,为了做样子,每年颁授时,也会另外增加几个没有捐钱但有好名声的平民为士人)。虽然捐士制度刚出台时,一度舆论大哗,以为恒灵弊政复现于今日,冒死阙谏的亦不在少数,但是华朝的“士人”只有精神荣誉和社会地位上的优越性,例如见三品以下官吏可以免跪拜大礼;若触法后按律要受肉刑,若不是犯的十恶不赦或是伤风败俗、杀人奸淫之类激起民愤的罪行,可以用缴罚款来赎代。可在实际物质、经济负担相关的方面却没有任何优待,尤其在缴税承役的义务上,负担与平民完全一样(见前述税制)。所以,虽然开始激愤者甚众,但在时日久了也便没了下闻。此一新政的最大后果自然不是朝廷每年又可以多一笔额外的收入,而是虽然仍然长期存在着一定的蔑视,但从此纯粹的商人厂主们进入社会主流精英阶层的大门被正式打开了。

    至于说追溯祖上三代内是否有受禁者,指的是祖上有操执贱业者,以及犯过十大极恶之罪中的叛国、谋大逆、谋叛、谋反,且后来未得宽赦者的直系后裔不能捐士。需要说明的是,华朝官方确认的贱业范围比历代都要狭窄,实际上只有明娼暗妓(按华朝正律上的说法就是操持有伤风化之业者),便是原来为世人不屑的三姑六婆之流,亦多不在其中。至于曾作过奴婢,中国历史上本来就不怎么歧视奴婢之后(相对而言),而谢顿登基后,更曾立即下旨将华朝境内所有男女奴婢全部予以无条件解放(之所以能那么做,很重要的原因是,作为几乎完全是新兴而起的华朝,上至谢顿下至小校,自己几乎都没有什么奴婢),后来又多次下旨重申并将其明列入法典:除了夷部族内之事由其土司、头人自行管理,朝廷不予过问之外,在大华本土内严禁买卖人口,除了国家在战争中获得的外族战俘可以被作为官奴(在法律上,他[她]们其实是被视为要终生服刑的囚犯),其余私人,甚至包括皇族,一律严禁有蓄养奴婢之举,违者要抄没家产、发往边屯管制。后来更增加新款,规定父母欠下的债务,子女成年后如果宣布分家,并不继承父母的任何财产,则亦可以不予承担;父母送子女作工抵债,无论何时起或有何其它条件,凡子女满二十五岁,即可自动解除合约,恢复完全自由之身。由于这些严法,大华境内虽然仍不乏许多欠下无法还清的重债,只得尽已一生为东家干活的长工、女佣,但他们的子女却有机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而在法理上,进而在社会普遍的认知上,也逐渐形成了凡华夏族裔皆不可为奴为婢,即使最低下的娼妓也应拥有完全人身自由的新看法。而父债父偿、不及子女,虽然为许多贵们富人们暗中很是不满,但谢顿在此问题上态度非常坚定,而且天下大多数普通百姓都很喜欢这项法律,朝野的清议也站在同一边,日子久了,也渐渐成为人们接受的道德观念。

    这些大大小小的施政出台之初,在臣下们看来,多是皇帝由着心情,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率性而为,或者干脆便是好财的毛病发作。但在几十年,乃至更久之后,人们才渐渐意识那都是一个用意深远的布局(或者说,一桌很大很大的麻将^0^),许多不利于商业发展的传统习俗、制度都被华初的大变革一扫而空。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当时的人们都还觉得皇上是效法汉初,基本还是以无为之术治商贾。

    但外表的无为而治,甚至不甚关心之下,谢顿其实心底里还是对工商业很是挂念的,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性,已经改不掉了,何况他也并不想改掉。所以当他听说出现了大批假钞,其愤怒的反应甚至比臣下最大的预料还要激烈。当夜,内阁、律部、检察院、乃至平常决不管境内民间事务的职方司、军法监,头头脑脑们都被紧急召入宫中会议。说是会议,其实就是谢顿大发雷霆,严令有司限期全力缉拿罪犯。

    天子一怒,可血流千里。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确实不是闹着玩的。各处有司衙门上下全部都倾巢出动,动员了全部人员、眼线,在各地查得是鸡飞狗跳。作为顺带的收获,强盗小偷倒是抓到了不少,作为最后出货终端的小毛贼也捉住了一些,但是追溯往上查,却多是徒劳无功。唯一有次几乎就要逮捕到一名高级的分销商了,但此人却是条汉子,见无法逃脱竟横刀自尽,查找这些伪造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银钞的真正幕后黑手的线索却又断了。唯一可以略微替谢顿及详细知晓此事内情的重臣们可以宽心的是:根据各种迹象基本可以断定,这种伪钞的源头是在大华境内,而不是曾经担心的有北元(它出塞时也曾带走了一批高级工匠)或其它外国对华朝的经济战。最好的证据就是,边境的军队也在截获向外走私的货物中多次发现了大批伪造的大华银钞(为了保证国内的通货需要,大华宣布过对金、银、铜钱及银钞未经特别批准则禁止出口的命令),而职方司也发现在境外许多地方,流通的银钞中伪钞比例也很厉害(不过恐怕对当地人来说,是不是伪造的,分别其实不是很大)。

    时间一过去,转眼就是大半年了,案子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可度部还在源源不断的收到大批伪钞,为了安定民心,朝廷还不敢大肆声张,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把这些伪钞都收进来。又心痛又气闷的谢顿几乎隔几天就要大发脾气,多名官员已经因此而倒了霉。有人于是主张废除银钞,重新仅以贵金属为货币,或者干脆让民间重新恢复实物交易。当然这被驳了回去,不过如果不能很快遏制伪钞的势头,就连谢顿内心都有些犹豫了。

    但似乎天命真还仍在大华、在谢顿身上,正当朝堂上的诸人都已经快无计可施之际,却有八百里急报飞驰入京,在四川已经逮捕到了伪造银钞的要犯,捣毁了巢穴,布政使陈修知道此事事关极重,派了亲信率重兵押解着犯人和证物,正秘密的日夜兼程的赶来京城。这特大的好消息来如此突兀,以至于从谢顿以下,竟没有一个人敢全信这居然是真的。直到陈修派来的队伍进了建业城,把证据呈上,众人这才相信,陈修这次真是立下了奇功。

    原来,这个伪钞团伙的首领叫做柳清扬,其家族早在前宋时便是川中经营各种伪造钱币、走私货物的名家,宋末时因为受到战乱波及,一度大伤了元气,加上元朝用法严酷,柳家几乎就此不振。直到元末乱政,又出了柳清扬,一个家族历来天赋最高的新首领才得以部分恢复。明玉珍入川时,柳家在地方曾经献粮出迎,所以柳清扬也曾当过一阵子明夏的地方官,更是趁机将自己的势力深深的扎根下去。即使后来华军水陆大军攻入川中,明氏出降,蜀夏灭亡,柳清扬明面上丢官回乡,但潜势力仍然庞大。于是开始重操旧业,做诸如伪造银钱、走私茶盐之类的买卖。这柳清扬天生擅长组织策划,将个帮派团伙经营的如精兵一般令行禁止,实在是极了不得。

    不过再了不得的人也要吃饭、要赚钱养家,这柳家世代最主要的生财之道,一,对外是往西蕃、南夷那里走私盐铁丝茶,二,对内便是伪造劣币假银。大华立国初,法制森严,走私的赚头不如以往了,而银钞大行之后,亦无形中大大压缩了假金银和劣币的行销通路。几年来生意一直不好,逼得柳清扬不得不企图努力创新出新的生财之道,他的眼光最后便落在了大华银钞上。

    本来因为大华银钞最大的票面不过是百文(见前述),制作的技术、工艺又很复杂(以当时的条件而论),开始时,其亲信手下们都主张不弄这玩意,倒是多对盐票很感兴趣,倒私盐可是最暴利不过的。但柳清扬不同意,盐票看似伪造的难度差不多,利润更大的多。但大华以盐税为国家税收的重要命脉所在,缉捕私盐最是严格。首先便是能盐产的地点都被严密监视,海岸不说,要建私盐场可不是一件动静小的事情,而卤水井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要有私盐的大宗来源,便还是只能从官场中偷运出来的。那且不说能不能在如今盐场尚十分严密的互相监视中做到,便是能做到,人家也不见得愿意冒险和外人合作。而银钞不同,如今是满天下无人不用,只要伪造出来,以柳家原来的通路,再大的量也不怕卖不出去。而且大华银钞的面值小,也有小的好处,最后真正使用流入市场时就容易的多,不象从前柳家虽然能造一流的假银锭,但因为难以出手,却是只能偶尔零星的制作一些保持手艺。

    等定下了决心,柳清扬先在绵阳附近寻到了一处离大道不远、倚山临水,又十分隐蔽的庄子,作为未来制造伪钞的基地,这是为了以后运进原料、运出成品便利起见。其余的杂事略过不提,反正柳清扬果然神通广大,也不知从哪里觅到了几个造纸、制墨和雕版的高手,整整花了三年的功夫,投入无数的本钱,到了后来也是将全副身家全部压了上去,终于成功的仿制出了几乎可以乱真的假百文大华银钞。后来的事情,自然就是柳清扬大发利市,而让整个大华朝廷君臣们几乎都夜不能寐了。

    不过虽然陈修本来就向有能吏之名,这几年抚四川,使得蜀中天府之国的气象几近全然恢复,与周边蕃夷部落的关系也处置得很好,人民安居乐业,官府税赋盈库,治声显著,早就被认为是少数可以随时入京担当大任的干臣。但此案告破,还得说是运气使然。柳清扬这次之所以会失手被擒,并不是他自己犯了错,而是他的手下负责直接印制假钞的人中,有人在巨利的诱惑下,终于忍不住坏了规矩,偷偷加印了部分银钞准备自己私下也大捞一票。由于从在四川的秘密印钞基地将货物运输出去,并分销到大华各地的渠道,只被柳清扬一人掌握在手,这些人没有办法可想,于是便打算把假钞运到蕃藏之地,大华银钞在那里如今也能使用,反正那里更没人能识破伪钞。结果运气不好,在边界上竟被华军发现,人货皆被尽执。

    开始这些人还抱着希望,希望那些丘八华军不会识破那些银钞都是假的,而以为他们只是想偷偷去藏地买马走私。因为朝中害怕有大量伪钞出现的消息会引起市面惊恐,所以相关消息封锁的很严,不是一般中下级军士们能知道的,开始还真让他们混过去了。但这批银钞的数量很大,偏偏这支华军的纪律又严,没有私吞,反而当大功迅速的报了上去,很快便传到了陈修那里。陈修可是知道内情的高官,听到这消息,当时就心有所动,觉得若说只是走私,既然已经冒了风险,何不再夹带一批货物去藏地?如今岂不是只有单途的利润?于是马上命亲信干吏去彻查,一查之下,当然真相大白。这种大案还了得,那干吏当时就连夜动用重刑拷问,终于有犯人抵不住,把柳清扬等等所知的一切都招了。得到回报,陈修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让皇上最为痛恨的伪钞大案的根子居然在自己的治下,一个失查的过错是逃不掉了;喜的是,如果能够成功查抄到罪魁祸首和他们的生产工具,将功抵过都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他立即下令,调动了几乎所有他可以调动的人手,张开了大网扑去绵阳。

    华朝的基层统治方式,基本是效法汉朝,乡有乡长(主要职掌收税派役),三老(辅佐乡长行政,并负责教化导俗),副典史、亭长(职掌治安、捕盗,由县典史管辖),另外还继承了宋元的保甲制(但大华的保甲法远比前朝放松,保长、甲长除了一般例兼当地民兵小队长之外,只是起一个上传下达,和帮助官府进行统计的作用,本身没有执法权,保甲各户之间也没有连坐法)。谢顿是从来是不相信什么“皇权不下县”而天下竟可大治的神话。权力这东西从来就不可能存在什么真空,县以下无数的乡村才是国家的真正基础所在,皇权或者更确切的说正统政府如果主动放弃对于它们的实际控制,地方的豪强大族自然会马上填补空缺,这对人民平常并无半分好处,而对于国家一旦有变有难,则便是呼应不灵、土崩瓦解的下场。所以,大华的地方管制系统相当严密,柳清扬要不是在基地附近早安排、收买了许多人脉,风声也早就走漏了。但是这次陈修预料到当地必定有伪钞集团的内鬼,因此他亲自带队,人马都是长途奔袭而来,事先连绵阳府都毫不知情,这才有将正在基地视察的柳清扬等主要头目一网打尽的辉煌战果。

    谢顿当然是在第一时间召见了来使,听完了详细的奏报、查看了证据,这才真正确信不是臣下们找了几个替罪羊企图暂时蒙混自己,而是要犯确实真正落网了。大快之下,长期压制的随性之心大起,竟决定要亲自夜审首犯,一则是为了出气,另一则也是过一过亲身问案的瘾。于是,谢顿和柳清扬便在通政司狱中第一次会面了。当时即使是谢顿,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临时的兴致所至,竟会对以后的历史影响至深。

    刚一眼看见柳清扬,谢顿就是一怔,他至今为止,见过的可称为英雄好冯或是贤臣名士可谓是多不胜数,但其中能有与这柳清扬相较个人气象也是屈指可数。明明是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们都畏之如虎的巨贼,但外表看来,柳清扬却毫无半点草莽绿林之气,反而是身形体格还显得略有些单薄,更长着一张娃娃脸,加上还穿着被捕时着的儒服,不知情的人看上去,只怕都以为是位正在某处学院读书的书生。其精神更是从容异常,好象这里不是诏狱,他也不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钦犯,却似乎是来师友住处访问的游人。尤其令人称奇的是,他明明已经被捕了近月,虽然由于他是第一等的要犯,随即就被急送就京,并没有受过刑,一路上除了防备他不能出事外,也没有为难他,但一般人落到这步田地,就算还能镇定,但早也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了。而这柳清扬却依旧发髻不乱、面齿俱白,就连身上的衣裳,虽然有些灰暗,但绝不肮脏,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才能做到的。

    待押近了,这柳清扬竟毫不畏惧的自己抬头来看,两人的视线立时相交,谢顿立时看到其的一双眸子中仍然是精光逼人,看不出有一分气沮之色,但面色从容平静,与他的身形、穿着相配着,更并不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不怕死的亡命之徒,却是更象是汉宋违抗党禁的太学生。不禁暗中称奇的同时,对之竟已去了五分恨意,凭空生出了两分好感。于是缓缓说道:“尔犯大罪,今吾奉诏命问尔,尔从实详供,本朝以仁治天下,或有出路。”那柳清扬听了,只是微微一晒,“今已至此,夫复何不能言。”

    接下去问他案情,他果然十分爽快,把来龙去脉都解说得非常清楚,而且言简意骇,怎么起的意,研究的过程如何,做了多少和多大的生意等等,不过一刻多钟便讲得明明白白,但谢顿注意到,他讲的虽然详细,可都是陈修呈上的奏报中都已经或多或少提到的,而如还没有落网的,替他在各地分销伪钞的头目、盟友,却是一个也没有提。虽然讯问详细同党名单,实在不是皇帝应该亲自做的事情,不过强不过好奇心,还是追问了。却不料柳清扬在这上面是一点不肯交代,有旁边的官员柳清扬突然变得十分顽固,便威吓说要杀他。听到这话,柳清扬反而笑了起来,“钦准印造大华银钞通行使用,伪造者死罪,告捕者赏银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他一字一句的背诵完,又加上一句:“可惜啊,早知今日,便让子侄来告发好了,如今却只是仍肥了官家。”

    房内的人见他如此嚣张,无不愤怒,要不是碍着皇帝在场,早就有人想去亲自教训教训他了。而谢顿虽然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熟悉皇帝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快要发作的前兆,果然谢顿阴森森的开口问道:“你很聪明,所以吾倒不明白了,你难道便不明白,如此伪造银钞,对国朝挑衅至斯,绝无可得善终之理吗?就不明白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的道理吗?你也许并不畏死,难道也没有考虑过妻子、家族的下场?!”

    杨柳清轻蔑的一笑:“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俱不畏之?非不畏,不如此不得活也。陛下以布衣之身,招豪杰流民而得天下,最通达世情,岂不知乎。我家世代游于法外,既然有多年逍遥快活的日子,自然也会有诛连伏法的噩运,这我七岁开蒙时就已知道,只要有三倍的利润,我从不在乎是不是把绳子卖给了想绞死我的人。今天竟又因罪而反得以亲慕天颜,虽死何憾。”

    当柳清扬的口中吐出“陛下”二字时,所有人都是为之大震,以至于他这段也是惊世骇俗的话,本身引起的震动反倒不大。谢顿开始也是愣了一愣,但毕竟见得各种异峰突转的事情多了,极快便恢复了过来,正好注意听到柳清扬的那句三倍利润之言,这次倒真是大震,怎么居然那么象!难道……?谢顿一惊之下,竟脱口而问:“柳清扬,你究竟是什么人?!从何处而来?!”

    这次轮到柳清扬有些莫明其妙了,望着谢顿,不知道他意由何指。谢顿转过头去,又问左右可曾详细查到了柳清扬的祖上。左右也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如此关心这个人的出身,当然这疑问没人敢问皇帝,幸亏陈修确实是能臣,短短时日里,已经把柳清扬三代履历查得很清楚,同来的犯人也有跟随柳家多年,详知他底细的老人,于是一一回奏。谢顿听完,又问柳清扬是否全部符实。柳清扬都应是,谢顿看他的表情,也确实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然后谢顿才又想起问道:“你怎知是朕亲临?”柳清扬不在乎的答道:“这有何难。陛下进来之时便是龙行虎步,显是平常便贵重无比的人物。而就连身边的侍从,也一望便知是天下少有的勇士。能有这等气派,而又是陛下这等年岁的人,朝廷中又有几人。而陛下虽口称奉诏而来,但行止间却没有什么敬意,这岂是臣子敢为的。最后,”他一指谢顿身后的两名侍卫,“这二人默声互语,却被我看见了‘圣上’二字。”谢顿闻言,回头首一看,果见两名侍卫已经一下子满头大汗,愣来那里不知所措。谢顿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又转头问柳清扬,“你会读唇语?”

    “雕虫小技,却让陛下见笑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谢顿原来积聚的杀意却都在忙乱中散去了,心中却是对这柳清扬起了爱才之心。此人虽然原来籍籍无名,但不过是机遇不逞,他不是可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才,但本来未必不能成为牧守一方、理财治民的名臣,可叹明玉珍只知好用旧人,却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白白闲置了。自己若收入已用,肯定比绝大多数平庸的官吏得力,但他犯下如此大罪,如果赦了他,则又置国法于何处呢。

    正思虑着,忽然脑中冒出个主意。一边想着这个办法,一边盯着柳清扬看,柳清扬也不害怕,仍静静的耐着不动,时间好象凝固了一般,很久,谢顿才又动作,竟是挥手命旁人都退出房间。柳清扬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一刻到了,脸上终于也失去原来那种纹丝不动的镇定,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点患得患失的表情。

    谢顿见状,心里终于有些满意,于是沉声问道,“柳清扬,你是聪明人,朕喜欢聪明人,因为和聪明人讲话无需费力。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柳清扬第一次磕头道:“人岂有不想活命之理。不过是罪太重,自度决不得赦,所以自抱自弃耳。”

    “嗯,这是实话。现在你大约也能估猜出朕有些心思饶你不死,说说看,若如此,你以何报答于朕。”

    柳清扬虽然确实已经猜到有此可能――凭着谢顿的脸色变化及命其余众人退出室外的举动――但真听到从皇帝口中亲自说出,毕竟也是大喜,当即叩首不起,“若得圣上宽赦,柳清扬必以去缨为效。”

    “呵呵,说得好听,以去缨为效。唐狡为庄王破郑国,你呢?你能为朕、为大华作什么?唐不过是酒后失态而轻薄主妃,你却是伪造大华银钞,动摇危及国朝根本。”

    “罪民万死,不过罪民斗胆进言,对大华银钞窥视者绝非罪民一人,而罪民数年来对于制钞亦略有心得,可以为陛下改进大华银钞,补其缺陷,使其他人不得再逞。”

    “哼哼,你以为朕是那种只高高在上、不知实务的太平天子吗?大华银钞的防伪自然会要改进,不过,度部工场里有的是高手,你手下的那几个匠师也已经一并落网了,他们在技术上可比你内行多了。”

    见柳清扬被说得一时沉默不语,谢顿冷笑道:“怎么,竟一定要朕全都明白说了?你不是第一个大制伪钞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若纯以技术防伪,事倍而功半。你所能将功折罪的就在于此中了,不过要看的你是不是只想作郭解呢。”

    皇帝都已说到了这步,柳清扬再也无所退避。毕竟是自己和家人要紧,一咬牙,大声应道:“如果陛下信任,柳清扬愿戴罪立功,为陛下、为大华廊清各种制假钞假钱的奸贼。非罪民夸张,天下间此等巨贼奸商,吾知其底细者至少十之七八。”

    谢顿满意的靠在椅背上,“柳清扬是不能戴罪立功了,虽然消息还未传出阁部之外,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我大华立国以来,最重法律。如此巨案,如果首犯竟得脱罪,天下人将对大华律法、对朕如何视之。”

    柳清扬如被冰水当头而浇,一时万念俱灰,想不到到了最后,皇帝又突然转了口风,难道前面都是在有意玩耍自己。强迫着自己抬头,却见皇帝脸上并不是那种玩弄得手后应有的恶意笑容,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再仔细的想想,极快的便明白了皇帝的真意。立即拜礼,“多谢陛下重生再造之恩。”

    “却是真舍得抛弃祖宗之姓、父母命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能使得家族香烟不断、枝叶繁茂。区区姓名何足挂齿。何况柳氏本源出于姬姓,从前能改得,如今又如何改不得。”

    谢顿哈哈大笑,“好,好一个从前能改得,如今又如何改不得。朕喜欢你这种人。你从今以后便是杨柳清了。”

    三日后,这件华初伪钞第一大案的消息终于公开,但首犯柳清扬已经咬舌自尽于狱中。此案随后也迅速审结,全国涉及人犯多达近千,其中除工匠们被判为终生苦役,其余尽皆斩、绞,一时也是轰动天下,为街头巷尾的杂谈增添了好几个月的新鲜材料。大华银钞虽然因为此案爆发而一度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但毕竟由于案子告破,经过一段时间的震荡,虽然信誉有所损伤,也终于渐渐的重新稳定了下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