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皇帝和太子对于象婚丧嫁娶这种事务的用度上,都是很有一些“小气”的个性,所以虽然是太子的大婚,但却只壮观而不奢华,虽然调动了了大批禁军,盔明甲亮的护从以壮威仪,但传说中皇家婚礼那种金山银海、丝绢遍地的景象却是丝毫不见踪影,结果在一般人看来,大婚倒更是象一场绕城游行的阅兵典礼,很是让希望能趁机开开眼界的人们失望。
不过众臣们倒是挺高兴,当然并非是各级官员们都时时刻刻关心国家兴衰的任何迹象,而为了皇家用度节俭而感到高兴,虽然这种忠臣不是没有,但绝大多数人高兴的理由却更直接简单:谢顿制定、发布了所有各级官员给太子大婚送礼的统一规格(其实公布的是所有各种皇家喜丧典礼时受礼的尺度)。其中地位最高、位列公、侯或是一品官员者,要送的礼物折算成白银,仅仅大约价值三十两,而余下的按品阶,最少的仅约五六两,而散阶在五品以下者干脆无权送礼(但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可以送贺表,也可以去观看典礼、参加喜宴),违者一律论图谋叵测。这样一来,不但省了大家的精力和荷包,也不用担心给同僚比下去,或是给太子、给皇帝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倒能安下心来喝酒聊天。尤其谢顿在这种场合上很喜欢热闹,所以待诸礼行罢、群臣道贺完毕后的赐宴上,安排了不少的助兴节目,除了开场必要的黄钟大吕的雅乐,其余便都是多数人很是喜闻乐见的歌舞娱乐,最后又大大的施放了一阵子焰火。于是众人多尽兴而归。
当然,也有失意之人。林恩是太子的亲舅舅,又是追随谢顿小庄起事之班底人物,虽然没有打过什么仗,但却长期负责替他监视内外、查防不轨,一向最是亲信得宠。开国后得封安丰侯,仍然执掌权势极大的审计司(审计司名义是属于内阁中的办事机构之一,职责是为内阁统计审核各地、各部署上报是否符实,其实基本直隶于皇帝本人,主要工作还是监视文武百官)。因为林恩觉得自己林家就是因为攀对了谢顿这根大树而富贵满门,所以这次为太子选妃,虽然诏命上是由礼部和内奉署负有全责,与他无涉,但林恩仍不肯完全放弃插手。以他的地位和所握的权势,要找一批品貌双全、身世清白的小户女子,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待找到了,把她们悄悄塞进候选之列也是不难。这些少女确实都是少见的佳才,再加上其它手段。果然到了最后一关的六人中,竟有四人是其实推荐或多或少是与他有所联系的。本来,所有消息都说是这次要为太子选一正妃二侧妃,无论如何,林家仍然会是太子择妃的赢家之一。更不用说,原来最被看好的正妃候选人有二人,一个姓牛、一个姓张,都是他夹袋中的人物。却不料到了最后,谢顿声称同时纳入侧妃,不利于正妃稳居正宫,未来母仪天下。于是只选了一人,却是之前并不为人看好的李氏。
之前所有辛苦尽付东流倒也罢了,但林恩也是在尔虞我诈的营生中滚了十几年的人物,变故忽生之后便感到此事并非偶然,只恐自己的作为其实早已落在了皇帝眼中,有了这心思再仔细回想,果然想起了许多蜘丝马迹。再想到自己多年来也有许多上下其手的作为,更不说鸟尽弓藏是历代最习惯的常事,心底寒意大起,急忙上疏称病请辞。谢顿略微慰留,见他去意颇坚,正好开封被增设为中都,那里气候与淮西相近,于是改林恩为中都营建使,并经理两河(黄河、淮河)河务。而他原来执掌的审计司则被一分为三,保留原称的审计司被真正划入内阁属下,仍替内阁审核各地、各部署的报告。另两部分,其一改名为职方司,职掌所有对四方列国、诸蛮夷蕃部的探查侦谍、渗透分化之事务;另一改名为通政司,职掌采纳四方民风官评、查访枉法失职,由于通政司这个名义职能与检察院近似,所以后来通政司有个“内御史台”的绰号,其官员也被俗称为“内御史”,但当时能真正了解这个衙署实情的人士却知道,实际它才是原审计司真正的继承者,不仅拥有遍布京师内外的侦谍网络,还因为它最近于皇帝,故也可以整合利用检察院、职方司、军法监(军法监隶属枢密院,除了执掌军法施行、监视军内不轨之外,同时也管理军方主持的对外情报业务,其最高官长称都监,例由枢密院同监兼任)等其它机构的资源,其真正的主要任务便是监视所有四品以上的高级官员以及一部分品级较低,但位居要津的官吏。林恩很快的移交了职权,参加完太子大婚典礼之后,便阙辞赴任。后世传闻,林恩出城当日曾停车远眺京师,叹曰:“吾乃可得终老矣。”
还有一位和林恩一样,在太子大婚之后几日便离开京师的重要人物,便是太子詹事陈遇。陈遇本来一直只以布衣之身为谢顿出谋画策,而屡次坚辞高官不就,但为了能将太子等皇子们教育成一代有道明君、贤王,好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却不得不勉强接受了特三品衔太子教谕的官职。既然受了官职,便无法再以白身为由,方便的推脱自己不愿涉足的事务。所以虽然他心里很清楚的知道,从不久前开始,先是有人在太学等主要的清议之所不断攻击主张重理明性的诸儒只擅长动嘴,却不会做事,于国朝贡献廖廖,然后便有人旁敲侧击的,直到胡惟庸亲自在一次“偶遇”中大力夸耀他有王佐、魏征之才,纷纷暗示请他自荐往云南劝降梁王。这些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事情,或者更明白的说,是把他从太子身边调开甚至彻底除掉的阴谋。而幕后的真正主使者最可能的便是皇帝――太子已经把皇帝发怒之事偷偷告诉了自己的老师。但他除了装着什么都不明白,并且自己在殿议上主动出班,一力揽下了出使云南的差事,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太子与皇帝为了自己而相争不下,那将置太子于何地?又置皇帝于何地?事态如果竟真成了那样,自己所有的心血不仅仍然会尽付东流,而且只会让皇帝更加无比痛恨理学。
所以,陈遇不但没有向太子透露自己困境的一分一毫,反而以壮士入秦之心,果然合了有人的心思,自荐接下了入使云南劝降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的职差,并一反以往的习惯,并不推辞的坦然接受了谢顿加他为太子詹事。而且在随后几日,依旧照常授课、著书,家中之事只命一切依旧,好象一切如常,并没有要远赴极边,深入敌国之事一般。待在持节阙辞之际,他除了誓言绝不敢有辱使命、有辱朝廷颜面以外,也一语不言已事,唯请太子不懈学业。其之正气浩然,不仅太子满脸依依不舍之意,甚至令谢顿也有歉咎之感。于是安慰陈遇(还有太子),两国交兵而不侵来使,大华一向对元使有礼,梁王非无知无行蛮王,当无大忧。至滇之后,若能劝服其归顺固然好,不能劝服亦是意料之中,不必强求,尽了我之仁义便可返朝。又以滇中多瘴,命择良医随行服侍。陈遇于是起行。
待至昆明,陈遇乃谕梁王,亟宜奉版图归职方,不然天讨将至。王不听,馆其一行于别室。他日,又谕曰:“朝廷以云南百万生灵,不欲歼于锋刃。若恃险远而抗天命,大军旦夕而至,悔无及矣。”梁王骇。然时会北元遣平章脱脱征饷于云南,知遇至,乃胁王以危言,必欲杀遇。王不得已出遇见之,脱脱欲屈遇,遇叱曰:“天既讫汝元命,我朝实代之。汝残火余烬,敢与日月争明邪!且我与汝皆使也,岂为汝屈!”旁有人或劝脱脱曰:“陈公素负重名,不可害。”脱脱攘臂曰:“今虽孔圣,义不得存。”遇顾王曰:“汝杀我,天兵继至,汝祸不旋踵矣。”遂遇害,其时,入滇尚不足一月。梁王遣使致祭,具衣冠敛之,送余使者出滇回华。陈遇遇害的消息极快便传回了建业,太子因师生情深,大悲而恫哭,上书求谢顿厚加哀仪。谢顿也是有暗愧于心,于是追赠陈遇一品少师、敬诚伯,谥文忠。
早在派陈遇出使的同时,谢顿已经命胡大海、傅友德出镇湖南辰、沅,屯兵积粮,招募向导、备制各种避瘴药品,积极为进攻云南作准备。西南一带,最以瘴气厉害而闻名,虽然什么桃花瘴,闻者必死之类的,不过是近于无稽的怪谈,但内地之人入西南荒地,病死者众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才让时人闻之色变。谢顿当然清楚,这里面真正为祸的,其实是以痢疾、疟疾为主要代表的流行病。自然不能再让自己手下再吃这种大亏,虽说他并没有特效药在手,但是应付的法子还是有很多的。
首先便是在(预备)南征的大军中以军法严格推行卫生制度:饭前便后要净手,军营等固定场所一定要用生石灰处理厕所,腐烂的食品不得食用,不到万不得已绝对禁止饮用生水,传染病人一律严格隔离……等等,这些被一般将士都认为是既麻烦又无意义的事情却都被提到了违反者一律严惩的高度,在无情的军法鞭刑之下,不过几个月,几十万大军都“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说来成千上万的人马集中在辰沅这种湿热偏远之地,本来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病例,每日不断实在是稀松平常,但随着卫生制度的严格,病例却是不断减少,到了后来,便是当地几代的土著,似乎都比不了军士们更能适应西南的风土。当然这毫不奇怪,那些预防措施本来就是痢疾之类靠接触传染的流行病的最大克星。至于疟疾,它是靠蚊子叮咬传播,如今又还没有金鸡霜纳,自然一时是不能够完全克服的,不过一方面谢顿下令在湖广、四川等地大规模的收集青蒿,送到军中后研磨为汁后饮用,对疟疾也有一定的疗效。另一方面,由于知道是蚊子在为害,自然还有其它的一些办法,诸如尽可能多的给军中配备避蚊的药物、蚊帐等,由于谢顿做事有一向只求效果,不怕夸张的毛病,所以甚至在军中发放了十几万顶带笼纱的竹笠(用篾片编成,中空,可以套在发髻或是头盔上,其它外形与广东、福建沿海部分地区传统的竹笠相似,下有笼纱,可以遮阳以及……避蚊)。如此种种,虽然不能使疟疾绝迹,但是生病,以及生病后不治而死的人却都是大幅下降,都让军中对于深入南荒的恐惧之心大减。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连最后出师的正义都有了,于是谢顿随即下诏,公告天下梁王暴虐杀使之举,敕拜胡大海为征南将军,傅友德、蓝玉为左右副将军,杨?为偏将军、总都法尉(法尉是执掌军法和监督责任的军官名,总都法尉,顾名思义就是方面大军内的最高军法官),孙炎为参军,帅吴复、王弼、朱亮祖、左君弼、胡廷瑞、陈全义等诸将,将步骑二十五万进伐云南。在正式下达命令胡、傅率大军发动进攻云南之役的同时,谢顿又最后书谕二人方略,其中曰:
“将军勇武天下咸知,所帅之兵皆百战之士,器甲之利,旗鼓之壮,不在话下。更以有道讨无道,以顺命伐逆命,以天下之大征云南一隅。此皆我军之胜理,故不虑将军不能取滇否,唯虑将军能安滇否。
梁王志大才疏,有干臣之志而无干臣之器。毒杀段宝,自绝强援,可见其愚之一斑,断非将军之对手。然云南不同内地,聚居多是蛮夷蕃族,且滇中由六诏至大理,尝自立国家数百年,余裔至今仍在。其余豪族亦据有地方,世代袭传数百年,是为常事,不服王化之心可谓久矣。元朝虽分云南二府三十七路,然夷人皆仍唯知有土司、有头人,而不知有朝廷、有天子,又兼云南地理险恶,山高沟深、林密瘴多,皆枭雄之辈以为可以张恃之资也。将军破昆明之后,必有土酋以为朝廷大军远来,难以持久,而以为滇中将无主,乃生窥视之心。此将军不可不防也。且狡酋一旦势穷,往往卑词请顺,稍得喘息则又复叛,此前代取虚名而受实弊也,我朝不屑之。朕今在远,不遥制,将军凡觉行有余力,则替朕尽歼此等匪类。即使一时不能全功,亦要割其要地、重其贡赋,以削薄其力。蛮酋向畏威而不畏德,不使其之知朝廷大兵威势,不能使其生顺服之心。
然亦不可一昧凭强,诸葛武侯治蜀中用重典,而渡泸之后却与蛮酋屡执屡放,大加柔抚,非不能杀、不敢杀,杀不尽耳。故平滇之上策,莫过于以夷制夷。凡实心归附之土司,俱令仍原官,其之内部旧制,皆不过问。战胜所得土地子女,除择其中通衢要隘或是平原熟耕之地择留部分,为以后筑堡屯兵移民所用之外,其余皆分赏予有功之土官。如此必有豪强愿为朝廷驱使,以其为向导,可易主客之势。然不可使某家独大,以免遗为后患。”
其时湖广思州、思南田氏,贵州水西、水东原宣慰霭翠、同宣慰宋蒙古歹,普定府女总管适尔及其弟阿?等已先后入表归顺,授霭、宋各水西、水东宣慰、适尔普安知府,赐霭翠安姓、宋蒙古歹名钦,皆许世守故地,多赐茶叶绸缎,其等亦累年贡马示忠,并开驿道。如此,西进云南的大道已经畅通无阻,于是胡、傅自率大军经贵州而往,又命胡廷瑞、宋贵、王铭领五万人从斜、泸州经永宁,趋茫部、乌撒。
胡、傅大军一路拖?而行,军容威严,声势浩大。诸土司俱受震动,更加慑服,争相贡粮引道,更严束部下头人,不敢有犯。于是大军一路无话而至普定。普定以西是普安,当地部落仍然割据自雄,再往西便是梁王势力之下的曲靖。曲靖是滇中的东大门,云南元军也已经侦知华军进犯的大军已经出发,于是梁王几乎尽起可用之兵,得逾十万,以平章达里麻为将,尽数发往曲靖抵御华军。
胡大海用兵甚持重,在进军云南之前先派左君弼、何真讨伐普定、普安不顺蛮部。左、何将兵击破山寨数十、斩首五千,遂悉平之。然后命张义率两万人留守普定,筑安顺城,以为后应。这才率领大军进入云南。
华军当先领兵的将领是傅友德,他虽然身为征南副将军,但仍然喜好亲自带兵冲锋陷阵,所以便在胡大海前,把统领前军的职责拿了过来。虽然已经贵为国公、身居几十万大军的第二号统帅,但傅友德的性格仍然是原来那种极其的坚韧勇猛,首战胜境关,次战天生桥,依然是亲自上阵,指挥将士不顾箭矢木石,猛攻不止。
胜境关、天生桥二战之中,云南元军虽然都倚有天险,构成其之主力的当地苗彝百夷诸部士卒原来也没有怎么听说过华军以往的赫赫武功,对之并无多少畏惧之心,而且由于这些人在家乡经年累世的打冤家,所以都磨练的很是剽悍。但军纪不整、号令不严却始终是这支元军致命的弱点。初时的劲头很足,但久战的耐力就实在是称赞不得了。结果,在傅友德的锐利攻势下,两次都是不得支持多久即皆北,损兵折将不提,更是大挫了士气。以至达里麻虽然侦知傅友德不过带了三四万华军先锋,却也不敢趁机反击,而将所有人马都退至白石江西岸,企图凭河据守。
傅友德追至,毕竟自己一部的兵力薄弱,于是便在东岸立营,等待胡大海的主力前来汇合。不几日,胡大海的大军赶到,华元两军各十几万人分别聚集在白石江的两岸,只有滔急的河水暂时分开了两支大军。见达里麻显然是打着拖时间耗光华军粮草的主意,胡大海与傅友德、蓝玉、杨?等人商议对策,傅、蓝等仍请强袭,傅更建言说:“虽有江险,元军仍不足畏。前日与之交战,觉其士卒最惧火器,而我军此次所携重炮,可射二里开外。先轰击敌军,足以混乱其阵,趁机选精卒抢渡,然后掩护大军过河,大局可定。”
偏将军杨?却不赞成这样冒险,他反驳道:“元军虽败拢之兵,毕竟尚有数万之众,而我军火炮虽然屡利无比,但沿途运输困难,如今不过五六门可用,且河上经常雾气浓厚,致使观察对面敌军困难,恐不能重创敌军。届时先锋半渡而受击,兵家最忌也。我军乃远涉千里而来,深入荒泽之地,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可胜而不可败。若竟受挫,不仅元军更加猖狂,周围诸蛮亦必蠢蠢欲动。届时,我等何以处之?”
他说得有理,众人不能不听,于是问他有什么主意,杨?想了想,答道:“傅将军当年攻靖江,守将亦是凭水以拒,傅将军乃决西壕而破之。”众人都吸了一口气,蓝玉有点气急败坏的问道:“难道让我们再挖一条河渠把白石江水都引走?!”
“那自然不是”,杨?笑道:“据我所知,当年靖江的元将可也不愿意让我军把西壕水决了,但傅将军最后还是把水引走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傅友德。傅摸着胡子笑了起来,靖江之役是他早年得意的一战,又不算隔得太远,自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也先吉尼倒是想看住西壕,可那么大的地方,他又怎么看得住啊,我明着准备抢渡,暗中另派了几千人,选了个容易之处趁夜就决开了口子……”正说着傅忽然停声,然后大笑道:“杨将军果然是好谋略。”杨?亦笑道:“其实不过是拾傅将军之牙慧罢了。”
胡大海覆掌于案,“好计画,便就如此定策。蓝玉何在。”
“末将在。”蓝玉立即叉手行礼。
“我与傅将军仍然将大军于正面,同样还用大炮轰敌,吸引达里麻的注意。你挑一万精锐之士悄悄出营,潜行下游。元军总以为我军若想绕过河防,必定会走水浅的上游。但我们偏偏去下游。你多带鼓号旗帜,过江之后,大举布张,元军必疑我大军已经过江,待其退却之际,我率主力抢渡,两面夹攻,击破敌军!”
中华七年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一度最热闹不过的元宵节之际。不过当日便是繁华天下无双的京师建业,亦不能与白石江畔比那“热闹”二字。一切正如胡、傅、蓝、杨等人所预料,元军果然没有在下游处布置下严密的警戒网,前一夜,在先头潜泅过河的干掉了极少的几个元军巡哨之后,蓝玉率部衔枚渡河,第二天清晨便出现在达里麻大军的背后。然后又是鼓号齐鸣、又是枪炮大作,光看旗帜、听声势,至少也象是有五六万大兵。从达里麻以下,元军将卒无人大惊失色,本来正面华军凭借着火枪火枪的武器优势,给元军施加的压力就是极大,如今形势再趋恶化,自然是不敢继续待在江边,等着被华军两面夹击了。
但人数只要过万,移动起来就是一项大学问,何况元军之数,十倍于此。达里麻等急于想率部逃走,再另觅险要之地对峙,一时之间却哪有那么容易。云南的道路,即使是所谓官道,其实也是狭隘难行的山径小道,这么多人马想短时间内就从容退走怎么可能。蓝玉首先抓住机会,率部猛攻,正与元军殿后的人马缠战间。胡大海、傅友德已率部分人马抢渡过得江来,听得蓝玉遣人报告了情况,也等不及待主力全部过江了。当下分工,胡大海仍留在江边,收拢后续,傅友德则带着现下能抓到的所有略微整顿了建制的部队,立即投入追击。
虽说华军实际投入作战的兵力尚不足元军的一半,可此时双方的战意有天壤之别。华军个个满脑子充斥着斩首立功、升官发财的梦想,而元军则人人只想逃离险地,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胜负之数,不卜可知。傅友德与蓝玉先是分别夹攻,后又合并一处,都是冲杀得十分顺手。元军大败,遗尸过万。幸亏忽起大雾,华军恐怕道路有失,这才让其余元军得以脱离退走。
达里麻直退到了马龙才重新稳住阵脚,收拾残兵。倒还不错,由于云南各地到处都是土司林立,士卒们都明白,如果单人或是几人逃离大队,然后再辗转返回家乡的可能性几乎毫不存在,一旦迷入大山,就会被当地的土司捉去为奴。所以虽然兵败,但逃脱了华军追击的将士们倒都“自觉”沿着同一道路,结成了大小不等的队伍,同样陆续回到了马龙。经过几日收拢,达里麻手下居然又有六七万人了。而梁王听说前方战事吃紧,知道达里麻一军若败亡,就再无法为大元守住云南,于是咬着牙,把所有可以抽集的人马都征发出动,又从中庆给达里麻派来了两万援兵。达里麻也知道到了最后关头了,再也无路可退,狠下心决心就在马龙与华军作决一死战。
在紧急重新编整了所部之后,达里麻凶象毕露,命令逮捕了在上一役中带头逃跑的士卒以及作战极不用力的军官数百人,全部在全军面前斩首示众,随后又下令组建大批的督战队,分到各军中防止同样情景再现。在看到将卒们果然都大受震动之后,达里麻颇为满意,他也知道,如今光靠严厉弹压已不足让人为大元效死,于是倒也不吝啬,将积蓄在马龙的库存以及梁王所有送来准备贺功劳军的金银等所有财物全部分赏给将士,然后又是以大发酒肉,又是大肆封官许愿,还派人暗中传布谣言,说前时被华军俘虏的同袍,已经都被华军虐杀了,白石江都为之赤红。如此种种,终于把元军的士气重新振作了起来。
另一厢,华军也是休整了几日,虽然入滇以来每战必胜,但人马终究也是有些疲劳了。胡、傅等人都预计,下一战将是击败云南元军的最后关键一役,困兽犹斗,何况是孤悬西南、无路可退的梁王之部。再说一旦取胜,恐怕就要马不停蹄的长趋而入,在各方反应过来之前,抢占云南各处要害,镇压元军残余势力或是各族土酋的反抗,在云南这种山高路险的地方,必定要辛苦了将士们的腿脚,因此事先略微储备些体力也是很必要的。
由于各种准备充分,又正是云南的寒季,华军中并没有出现多少水土不服的状况,经过几天休整之后,精力很快复炽。于是便再度出发上路,直指马龙而来。
达里麻这次选择据守的是一个叫负金山的地方,此处山势陡峭,道路狭窄,不适于大批兵力的展开。经过几次战斗,达里麻也知道了,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要和华军刀对刀、枪对枪的硬拼,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而论用兵的正奇互变,自己也远远比不上华军的统帅。所以这几天他命令在负金山一带抢修了许多的栅栏、石垒,挖了许多的陷坑、壕沟,就打算着借着险恶的地势打一场漫长的防守之役。
侦察的前锋把元军的动向报回了中军,胡大海听罢,挥鞭扬指,“我怕的只是元军不与我军正面交战,却将部众分散各地,那样一一剿灭却是要多费一番手脚,如今蚁聚,正合我意。”转头对一旁的傅友德道:“破坚突锐,莫有如副将军者,却又要烦劳副将军了。”傅友德一拱手,“敢不效命”。二人相视大笑。
后世各种评书之中,凡有讲到开国平云南之事的,这负金山之役必定是最重头的大戏之一,其中多有渲染夸大,甚至还有牵涉鬼神妖怪之类的奇谈。但正如如今所有严肃的历史学家都承认的:几乎所有的神话、传说,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最终也有一点真实的核心。负金山之所以会被各色人等一再的提起、加工、传播,还是因为这一战若是以说书们人眼光来看,实在是打得精彩万分,或者说,是再符合他们的需要不过了。
达里麻自量凭着一两座山头,恐怕还是难以抵挡住华军,于是利用负山金一带地势南北狭窄、东西深长的特点,沿着华军必经的路线,一口气设下了纵深十余里,多达五道的防线,企图用三鼓而竭的办法抵御华军。又派出数千土兵,埋伏在附近的密林里,不时出击以骚扰华军的侧后。胡大海、傅友德了解了元军的部署后,分华军为三队,从清晨开始,轮番击进,每攻克一道防线,后一队就越过前队,代为新的攻击锋锐,唯独统率攻击的主将傅友德自己却并不休息,一直持槊当先。大概也是傅友德气运正盛,他这天身穿着簇新的全套盔甲,周围又是旗帜又是亲兵,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必是华军大将,又一直冲杀在最前线,但明明元军射来了无数的硬箭强矢、丢下了无数的滚木檑石,却是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反而是他亲手斩杀了无数元兵元将,杀到后来,阳光已经西斜,照到他浑身浴血的样子,远望简直尤如战神一般。将士凡有眺见,无不振奋异常,皆高呼“必胜”,拼力向前。待夜幕垂落之时,元军所有防线已经全部被华军攻破,全军也彻底崩溃。达里麻妆小卒而逃,不知所终。华军分兵连夜追击,直至第二日中午,已经远追出近百里,连追击所用的战马都已经大半脱力,方才暂时休止。计点战果,斩俘元军各数万,平章以下、千户以上之元官元将过百人,缴获不计其数,华军虽激战一日夜,伤亡其实尚不足万,可谓胜利辉煌之至。唯独沧州侯陈全义中流箭重伤,至夜半不治。
负金山之后,云南元军能战之兵已经丧失殆尽,胡大海仍命傅友德将兵为前军,直趋元在云南统治的中心――中庆路昆明城。傅友德用兵最速,梁王在昆明的王庭上刚刚得知负金山惨败、达里麻全军尽没的消息,就又得报,华军如神兵天降,已过杨林,将近金马山了。所有人早就吓得手足无措,再得此噩耗,知道大势已去,竟是各作鸟兽散。二十三日,傅友德不耗一枪一箭,取昆明城,获右丞观音保以下剩余元官吏各等数千人。而那位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开始在随从的簇拥下晕头晕脑的逃出了昆明城,可等走到昆明池畔的官渡,他大概是被湖上飘来的冷风吹清醒了。于左右说道:“吾家世代分藩,为大元守云南,受国恩最重,今既不能守,再不能死节,即使得以苟喘百年,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遂走昆明池自沉。
梁王已死,华军趁势分兵征取各路州县,大多数元故官闻华兵至,即纷纷请降,威楚、澄江、鹤庆、姚州、临安、仁德、诸地先后佐定。武定、广西、广南、景东等地自请来附,但云南却还没有完全平定。知道元之统治已经彻底垮台后,云南一些拥有相当实力的土司们中,很多人果然如谢顿所料,随即起了趁机自立之心。尤其是其中的大理段氏,其之祖上本来就曾经占据云南,有国数百年,即使是高氏当权,也不得不仍然尊其为主。而在元朝统治下,段家也仍然一直世袭大理总管,论实力,论威望、稳居云南第二把交椅。前些年原来的家主段宝应梁王所请,出兵助其迎击明玉珍派来攻滇的人马,立下了赫赫功劳,却不料因此却为梁王所惧,竟计杀之。大理听闻之后,于是拥立段宝之子段明为主,断了与梁王的来往,实际已经重新自立。把匝剌瓦尔密其实根本没有能力在杀了段宝之后,趁机将大理连根拔起,亦是后悔不迭,但也只能默认现状。
华军初步控制了云南大半之后,便把目光投向了大理,它实在是一个最大的范例。大理归顺华朝,其余土司即使心有不轨,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若是大理自立成功,各处的土司无论是附大华、附大理,又若是亦自立为王,选择就多了。胡大海们自然也知道大理的重要性,不过开始,诸将都以为,凭着华军战无不胜的军威,只消遣一使者,便能召大理来附。毕竟华朝在云南仍然是以土官治各地,大理归附不过是恢复了元时的旧状。
却不料,华军的使者还没有去,段明的使者倒先来了。不过,却不是请附的,都使张元亨带来了段明给华军征南将军的书信,其中曰:“大理乃唐交绥之外国,鄯阐实宋斧画之余邦,难列营屯,徒劳兵甲。请依唐、宋故事,宽我蒙、段,奉正朔,佩华篆,比年一小贡,三年一大贡。”胡大海怒,逐其使,命其让段明速速纳印来降。结果段明却再贻书曰:“汉武习战,仅置益州。元祖亲征,祗缘鄯阐。乞赐班师。”结果这次连胡大海的面都没见到――他到广西、广南一带巡视新归附土地和降人去了,留守的副将军傅友德代为答书曰:“大华龙飞淮甸,混一区宇。陋汉、唐之小智,卑宋、元之浅图。大兵所至,神龙助阵,天地应符。汝段氏接武蒙氏,运已绝于元代,宽延至今。我师已歼梁王,报汝世仇,不降何待?”
段明见复信,知道不免一战,于是尽发部众,据大理固守。不久,华军果然以傅友德、蓝玉为首,引大军来攻。大理东倚点苍山,西临洱海,南北有下关、上关扼守要隘,中间地上百里,皆熟地,本就是南诏、大理倚为王霸之图的基业。段家自以为凭此能与华军相抗,拖得华军师老将疲,不得不许和。于是听闻王师至,命弟段世聚众扼下关。下关者,南诏皮罗阁所筑龙尾关也,号极险。傅友德侦知,于是派左君弼引兵沿洱海北上,攻上关,为侧师,又派吴复由间道潜行,绕点苍山后,攀木援崖而上,立旗帜。虽然途中不少士卒滚落山涧,但第二天,下关的段军见到山上遍是华军旗帜,无不以为神兵天降,大恐。傅友德乘机进攻,华军还携带了两门臼炮,也架开了猛轰。段军哪里受过这个,虽然元军中本来也有极少量的火器,但这种厉害的东西,绝非嫡系的段军自然是弄不到的,就连火药也只有少数高级将领和军官才见过,而华军的大炮,又岂是从前那种原始火器可比的。不过三四炮,整个下关就乱成了被水烧了的蚂蚁窝。趁着段军大乱,蓝玉身先士卒,率部抢渡,斩关而入,遂克下关,执段世。续拔大理城,获段明,尽送建业。改大理为大理府,留一旅兵镇守。又自昆明至大理,沿途每五十里设一堡,屯兵戍守。
攻克大理之后,胡大海与傅友德、杨?等又分兵扫荡,先后平定了东川、建昌、茫部、乌蒙、乌撒等处蛮部,筑屯堡、设旅卫镇守。此间,土司杨苴以为昆明空虚,野心大起,经过说合,竟纠合各处部众二十万人反叛,围攻昆明。参军孙炎与何真凭城坚守。蛮部虽众,但无纪律无器械,不能克城。蓝玉时在乌撒,最近。得讯后立即率精兵轻骑赶回。蛮众闻华军大军已至,纷纷遁走,蓝玉追击,斩获颇重。待胡、傅等回兵之后,又追击逃寇于安宁、罗次、邵甸、富民、普宁、大理、江川等处,尽破栅寨,斩首七万级、俘万人,尽降各部。云南于是四境皆告定。
闻露布,谢顿于是召胡大海、傅友德、蓝玉等班师回朝,留杨?镇守滇中,不久,又再遣胡大海出镇,改其为黔国公。胡大海在滇镇守二十余年,直至病逝,期间所有土酋叛乱,无论大小,无不旋起旋灭,华之威信于是固于西南。胡又好贤礼士,抚卒伍有恩,未尝妄杀。在滇,百务具举,简守令,课农桑,岁较屯田增损以为赏罚,垦田至百万余亩。滇池隘,浚而广之,无复水患。通盐井之利以来商旅,辨方物以定贡税,视民数以均力役。疏节阔目,民以便安。加上谢顿大举向云贵等西南移民屯垦,云南的经济、社会形势乃为之大变,渐渐走上了与内地同化的道路。因为胡大海守镇云南、文武功绩都极显著,在滇中威信极高,死后其子胡关住继爵,仍奉命守云南,遂成世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