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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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建业城中庆祝平定蜀中,唐宋之中国故地尽归大华之际。又一个极重大的消息传来:中华五年,或者说至正二十八年,四月末,曾经统治全天下二十多年的元帝妥欢帖睦尔病死于应昌,其嫡子爱猷识理达腊继统,依旧自称为大元皇帝。闻妥欢帖睦尔死,谢顿以其尚能知顺天命,退避而去,于是命遥加其号曰顺帝,又命许元旧臣致哀。当然,华朝不会也不能再承认爱猷识理达腊有称皇帝的资格,于是依旧称其为前朝(或残元)之嗣君。

    元顺帝之死对于华朝来说有利有弊,有利的方面是继位的爱猷识理达腊,究竟不如顺帝有国三十余载之人气深厚。而北元小朝廷如今其实兵财两少,正是最依赖于这种所谓的威望。缺少了顺帝的积威压制,关外万里之地,各大部落、聚群中有野心的人,更加会蠢蠢欲动,而不愿为北元效死力。不利的方面则是,同时递来的情报表明,爱猷识理达腊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虚弱,形势不妙。这位在中原时除了野心勃勃之外,在处理军国事务、收拢士心民心上都无出色之处,甚至不断出丑的皇太子,继位之后倒也下决心振作,首先便是大刀阔斧的重整了人事安排。就在刚刚安奉了顺帝的榇宫后,他便宣布罢免原中书右丞相搠思监的一切官职,重新起用已经久被闲置的孛罗帖木儿,任命其为中书省右丞相、加太保衔,托以军国大事。又以伯撒里为太师,沙蓝答里为太傅,完者帖木儿为中书左丞相,观音奴为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枢密院事,老的沙为御史大夫,共辅朝政。封纳哈出为太尉,仍领金山部。

    听到这些之后,谢顿与左右大臣言道:“如今残元之中,孛罗帖木儿确为大将之才,然当初拥兵自重,与不救大都二事,得罪甚深。而那爱猷识理达腊其实为太子时,与之并不和睦,竟能弃旧怨而任其为相,可谓别三日而当刮目相看。朕以前甚小视于他,以后却不可再轻之。”于是传敕命诸边戒备。

    早在元顺帝未崩的中华四年,由于攻略西北大获全胜,以致于整个北方应对塞外的兵要地理形势获得了自后晋石敬墉割燕云十六州以后,从未有过的全面改善。选择战略进攻的主动权实际已经完全转入了华军手中。加上南方连年大熟,而北方经过几年的安抚休养,流民也多或归乡、或落籍,谢顿又命在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大兴军屯,练兵积粮,故而新朝的地位、实力更见巩固。于是朝廷上下都摩拳擦掌,以常遇春以下,多主张再次派大军出塞,寻找元军主力决战。而现在听说元顺帝死了,华朝的这些大将重臣本来就多有不论出身的,这几年又更受到皇帝一再打压理学、鼓吹要经权相宜的影响,当然不会有什么敌国居丧而不宜伐的想法。于是更纷纷上奏,请效汉之卫、霍,唐之李靖,率兵出关,直捣草原、大漠,一举消灭残元,清除国家边患。一时间,朝堂之上尽是主战之声。可皇帝谢顿虽然接到这么一大批奏章,却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倾向性意见,只是将所有相关奏章都留中不发,却又令各部加紧准备北方备边的物资,使得众臣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谢顿之前很久,就通过暗中多次召见徐达、李善长、常遇春、李文忠、苏霍伦、刘基几个懂军事,也通晓全盘局势的心腹重臣、谋士,商量以后如何布置国家用兵的总体方略。经过反复商议,终于定下了先平蜀中,安定后方;然后挥兵辽东、高丽,断北元侧臂;再取河套、大宁,以为跳板,最后再横扫漠南漠北,必要犁廷扫穴之势,将故有的势力连根拔起,然后于旧地设官籍民,以永绝后患的大方略。当然,要达到这最终的目标,绝不是三五年时光、一两次大征伐可以办到的。是故,虽然在总括的方略里也提到,当有机会之际,要如同二年冬袭战那样,再狠狠打击几次敌人的主力,促使残元早日崩溃、分裂,而大将们也纷纷不断请战,但谢顿虑国力民生虽然有所恢复,可仍不过只是如同久病初愈,依然很难支撑在关外的长期战争,所以不愿轻易大发兵将出塞。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今年的南京城是特别的暑热难耐,每天不是大毒辣的日头从早晒到晚,就是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便是一向以勤政自居的谢顿也有些受不了。他原来为新朝制订的制度是上午九时早朝(原来历代上朝的时间都要早的多,但谢顿认为仅仅为了赶上所谓的清晨旭日东升,逼迫从皇帝到大臣,统统每不亮就起床,纯粹是自虐而又毫无意义的行为。当然,产生以上看法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谢顿自己的生物钟),由于太热,也被提前了时间、简化了礼仪。又命赐冰与重臣及各部署要紧衙门,以示体恤臣下。而他自己,大多时候则躲进了宫内凉阁中处理政务,不再如以往一般,每每隔三差五,便不是要去各部署官衙、军械工场等处视察、就是要去检阅军伍、查考太学、武学。既然连最好生事的皇帝终于也消停了,其他的人自然都跟着长舒了一口气,各寻着法子避暑消火,整个南京建业城一下子便变得懒洋洋了。

    自从大华正式定都以来,虽然谢顿力倡简朴,但朝廷京师所在,这南京建业城又本来就是江南千年名城,于是不可阻止的渐渐繁华起来。而既然天下太平,高官巨商云集,那风月之景自然也跟着兴盛,华朝与前代都有不同,不设官妓,仅太常署神乐监,与内奉署教坊有乐手、歌女等,但仅或操演朝廷典礼、祭祀,或侍奉皇家娱乐,皆给良民身份,不持贱业。所以,这烟花柳巷自然就都是民间操营的。而这些人也许是羡慕当年江都二十四孔桥,美人倚桥临水,如仙乐下凡的盛景,几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秦淮河作为营业的场所。于是这秦淮河上莺歌燕舞、软语欢声的便成了一道习以常的风景。虽然这天气酷热,百业营生的门面大都冷清了许多,但却不曾半点影响此处,相反,每当入夜之后,比得以往似乎更要热闹三分。

    这日,秦淮河岸边最大的一处花楼上又是灯火通明,而门前更是聚着仆从、骏马、大车无数,隔着很远就有壮汉拦阻在道上查看行人,就连附近的水面上也有数艘小船游弋巡视,远远从楼上传来丝竹歌舞之声,显然有高官显贵正在其上聚会饮宴。

    二楼的大厅中果然是美女起舞、醇酒飘香,但上首的席位却只有两个。而坐在客位上便是华朝武将中位居第一的太傅、魏国公徐达,但他此刻手里端着一杯酒,却是既不举饮,也不放下,只是看着舷窗外的景色,似乎是陶醉于其间,可见其神色,却又有忧色。常言说,一人不乐,举座不欢。何况徐达的身份何等贵重,他不能欢愉尽兴,旁人还哪里能真正高兴的起来。

    徐达对面的主位上端坐的人物,正是朝中仅仅略次于他与李善长的重臣,官太保兼枢密院枢密使的赵国公常遇春。见徐达貌不甚欢快,为了打破已略有些沉闷尴尬的情势,于是笑道:“早有闻徐太傅虽然纵横沙场,所向无敌,虽临百万敌军而无所畏惧,却有如唐名相房玄龄一般的弱处,不能在家中号令无阻。从前我是半信半疑,今日见太傅在此如此拘谨,终于尽信了。哈哈。”

    徐达苦笑了一下,说他有些惧内的闲话传于朝野的事情,自己也是早知道了,但敢当面拿这来调笑自己的,也就只有这既位高权重,又有些粗犷无忌的常遇春了。一直在想的话又在脑中转了几转,终于叹了一口气,将酒杯放在桌上,对着常遇春说道:“你也知道我的脾性,向来都不好这些。又何必强把我从家里拖来。我看,还是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

    常遇春听得徐达又说要走,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太傅不喜的,恐怕不仅仅是这歌舞。所惧的,也恐怕不仅仅是家中的严妻吧。”

    徐达眼中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扫视一遍左右后,直了直身子,淡淡的回道:“太保近来读书果然所得甚多,可喜可贺。”

    常遇春无声的笑了起来,摆一摆手让歌女、乐手等闲杂人员全部退下。“太傅知我根底,不过是随便听夫子讲了些东西,哪里称得上是读书。倒是自从龙以来,于圣上历年的耳提面命中收获颇多。”

    “说到我们圣上,真正是天纵之智,世间之事无所不晓、无所不通。就连那编制皇历也会,我问过夫子,这从古至今,自三皇五帝之后,就没有帝王自己懂得制订历法的。更何况这新历与前代所有历法都是极大不同啊。”徐达虽然急着想走,并不愿再多搭讪,但常遇春这些话说得在理,又都是颂圣之词,也只好点头称是。

    原来自谢顿正式登基称帝,定年号为中华后,同正历替代元廷年号,暂时填补真空的作用已经消失。但谢顿随即命令钦天监按照他的具体指示,重新大规模修订历法,仍以同正为名,颁布天下,民间又称其为皇正历,又简称皇历、正历。同正历虽然号称仍以元之授时历为原稿,以《历经》《历议》及历代星象资料为基础,命相关但实际主导者却正是谢顿。他仗着自藏的百科全书中相关的天文、地理以及历史的资料,不顾自己其实是外行,强势具体指挥修历。这是插话,暂掩过不述。

    常遇春见徐达神色有所放松,却突然说道:“可这次残元顺帝崩死,而圣上至今按兵不动,我以为却是失策。”

    徐达本想着再应付几句,便无论如何也要避席而走,却听到常遇春说出此话,苦笑又一次浮上脸色。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长嘘一口气,对着常遇春摇摇头,“太保,非此地所当言之事。”常遇春冷笑反问:“难道当在太傅府中之秘室相谈吗?”徐达竟一时为之语塞。

    常遇春却更是兴奋,探身续言道:“中年二年,残元先败出中原,后为我袭破开平,受重创。三年,邓卫公、傅蔡公平西北,收河西、宁夏数千里之地。去年,圣上派叶兑、黄俦渡海诏谕元辽阳平章刘益,于是益等以辽东盖、金、复等州来降。随即命靖江侯(赵普胜,三年时初封靖江侯)率兵渡海,威慑高丽,使其宾服入朝,遂又断残元一臂。所行之措,无不奏功,残元势力日穷,今老主又死,正是内外徘惶之际。若圣上早定决心,命西北、东北诸卫出兵为牵制,别举精兵二十万,我与太傅各率,分从燕平、大同出塞,进击于岭北,扫荡于大漠。即使不能执获新酋,然残元经此一役,必也元气尽丧,从此难为我朝之大患。”

    徐达本不想谈,但常遇春既如此相缠,终于也忍耐不住,答道:“伯仁,莫忘了平北方略已定,你当初也是参与其中的,如何又急于求成了。”

    常遇春摇首,“彼一时,此一时也。当初最所虑者,便是元军因屡屡兵败,不敢再与我军主力交战,唯以游击之法疲我。然近日军报,太傅必也看了,自那爱猷识理达腊继位,即以孛罗帖木儿为相。那孛罗帖木儿重新出山之后,凶焰异常,不过月余,竟亲自督兵,两犯我边境。我观他们显然都是报仇心切,正是可以迎头痛击的好机会。原先的布置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确实也没有什么破绽。但兵法无常形,若是时势易转,却仍然拘泥于原来的计画而不因时而变,岂非不智。”

    徐达听完,低头沉思良久,这才重新抬头说道:“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去年以来,我军一直没有大队出塞,听说残元趁机在草原上积蓄人马实力,如今孛罗帖木儿又掌了大权,以他的性格,等到秋高马肥之际,必定会大举入寇。与其如此,先发制人也是好计。然则,你不上奏圣上请战,却与我说这许多作甚?唉,伯仁啊,你我兄弟都是从圣上于布衣之时,如今又都位极人臣。正是如此,更当谨慎小心,何苦留给有心人话柄呢。”

    常遇春也是有些感动,徐达这最后两句话,已经近于剖心沥腹了。随即又联想起几个人来,不由恨恨的说道:“遇春自从龙圣上以来,忠心可鉴日月。而主上又乃不世出之英明人主,岂会为小人的谗言所惑。我等行事只要光明磊落,何惧其它。”

    这话说的令徐达不住的苦笑,常遇春也不愿在这上面继续多说。急急忙忙的解释道:“说实在的,主上虽然曾夸我当世武勇第一,但真论起军事来,他最倚重信任的仍然首推太傅,其次却大约是那诚意伯刘基。而我所知,那刘基却在暗中一直反对大军出塞讨伐,说什么国力困难,不当劳兵,只要内修仁德,则四夷自然宾服。甚至那百室相国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这次似乎也站在了刘基一边。我甚为忧之,请太傅来,便是为了此节。现今我观朝廷之中,只有你我一起上书主战,才能说动主上,下决心马上再次大伐残元。”

    常遇春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么许多,但徐达却是一边拈着胡子,另一边不断摇头,面有难色。常遇春急了,竟拍着案几大叫起来:“徐达,亏得你平常总以儒将自许,却就知道明哲保身。我老常粗人耳,不过平常听夫子们讲书,也知道忠君者不及顾已身。我等受主上简拔于野泽之间,如今都位居三公,宅院田地不计其数,儿子们都做了大官,除了粉身以报,还能有其他的想法吗?你不肯上书,我便自己上书。”

    却听得楼下有人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太保为何又在动气?”徐、常闻言皆是大惊――这声音他们太熟悉了,非是旁人,正是皇帝。

    果然,随着一阵脚步声,谢顿身穿一件宽大的丝袍,踱着方步大摇大摆的走上楼来了,后面紧跟着他的,除了护驾的贴身侍卫,居然还有李文忠和刘基。徐达、常遇春是早就抢到了厅中,当下伏地礼拜迎驾。谢顿笑着伸手虚搀二人起身,自有人在上首中间重设了案椅,谢顿坐了,又让徐、常、李、刘诸人也都坐下。等大家谢礼毕,不待徐达、常遇春开口,谢顿便开口说道:“天德、伯仁,莫要怪你们的随从没有来提醒你们,是朕命开道的侍卫一路通知下去,今日朕微服出游,厌倦繁琐的礼仪,所以各处凡可以不事先惊动,便不许惊动。”又笑道:“说起来,你我君臣却是想到一块去了。这些天可都是闷热死人了,还是晚上略微畅快些。这秦淮河的名声,朕听闻的也久了,今日兴致所至,让燕国公和诚意伯陪着朕来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曾想,魏国公和赵国公在此宴会,此等巧遇,却是不能不来打个秋风的。呵呵。”

    众人自然都是一阵陪笑,但徐达和常遇春仍然有些是忐忑不安,毕竟来的太凑巧了。都知道这位皇帝虽然不是喜欢一天到晚总待在宫里的人,但去的场所一般都是有正经的事情,从来没听说过他对闲逛声色之肆起了什么兴趣。怎么就居然第一次踏访秦淮,便和自己两人聚会撞在了一晚?虽说刚才二人的谈话并无什么不能见于他人的,但即使是常遇春也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有道理便能说得明白的。幸亏,徐达与李文忠平时颇为交好,于是趁谢顿正用送上的新凉手巾打脸之际,暗暗向李递眼色相问。李文忠见状,脸上微微一笑,轻轻的摆了摆手,示意并无异状。徐、常二人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李文忠这么安抚徐、常二人,确实是因为他并无查觉今日,除了皇帝兴致忽起之外有什么异常之处。他现官拜内阁叁政兼枢密院同佥,有权力节制京师附近的大半驻军,所以经常要入宫向谢顿汇报近日情况。今日亦是如此,奏报之后,谢顿留他在宫中便宴,不久又传他,说天气一直酷热,自己在宫中实在待得闷极了,静极思动,所以命他伴驾夜游。后来又路过刘基府第,就又将他也寻了来,以随侍文学,更显出皇帝确是一时的游兴。

    其实徐达、常遇春并没有杞人忧天,倒是李文忠估计错了――谢顿正是因为得到了常遇春力邀徐达饮宴的消息,这才会兴起了夜访秦淮的念头。他倒也不是猜忌这二人私下聚首会商议什么不轨之举,徐达为人最谨慎,常遇春所最好者,无非醇酒美色,而且由于性格、趣味完全不同,二人的私交其实并不厚,说这二人若会谋反,尤其是联手谋反,实在是笑话。但是一则,谢顿大约猜出了常遇春一定要找徐达聚商的原由,而他对此也正想再找几个人商量一下,却又不想惊动朝内。二则,有机会的话,偶尔不留痕迹的震慑敲打一下这些重臣,也是一件美事。于是,得到消息后,他便以微服散心的借口,带着正好入宫奏事的李文忠,赶来了这里。至于又找来了刘基,顺路是假,其实还是因为谢顿终究受原来记忆的影响,虽然表面上并不曾非常重用、信赖于他,但实际内心仍然很是倚重刘基的判断。

    等开始时的一阵忙乱过后,谢顿自是要半真半假的问徐达、常遇春,刚才都谈了些什么。徐、常二人不敢有所隐瞒,便把原先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又重复了一遍给谢顿。谢顿听着听着,脸上原来摆着的轻松神色全部消失不见,不仅是他,李文忠和刘基的脸上也是一片凝重,几人都清楚,今晚,这座平日只是供人放浪行骇的花楼里,却极可能会做出会影响数十万人生死的决策。旁边原来随侍的人,早就知机悄悄全部退下,偌大一个厅内,只剩下君臣五人,待徐达、常遇春说完,房内安静无比,只有远远传来秦淮河上的笑语和歌声。

    沉思了一阵,谢顿开口了:“二年冬,常太保将兵破敌于开平,获人畜巨万,可惜时令太寒,其中牛马羊驼损失甚重。”扫视四人,见他们虽然还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又谈起这些,但知道必定也是有关的,都是十分专心注意。心中大悦,便接着说道:“前年,邓愈与傅友德平西北之后,朕命立陕甘宁青行苑马院,设马场十五,去岁松潘、天全、会川、茂、黎等处归附,乌斯藏诸部入贡,朕封其宣慰、宣抚、安抚司不等,仍各领旧所,厚赐茶、盐、丝、瓷等物,许开互市,然令其按时贡马、不准禁牛马交易。”说到这里,几人都是听出谢顿的意思来了。李文忠见谢顿停下不语,他从前是谢顿的义子,关系最是亲近。于是出头问道:“陛下顾虑的是战马不足吗?”

    谢顿长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朕的栋梁之臣,朕不瞒你们。不久之前兵部秘奏,如今我大华虽然地方万里,人口数千万,可是天下养马却不过仅仅十三万六千余匹,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今年春天刚刚出生的驹子。扣掉不能用的老马、小马,再减去必须留种的,计算下来,能用的不过八万五千匹左右,而实际可以拿来出塞打仗的更只有六七万匹。唉,说实话,朕不担心如今发兵出塞不能打胜仗,朕所虑的,是胜亦不得偿失啊。汉武时征匈奴,起初,全国有马百万,到了李广利为将时,就只有十来万了。如果我们不能避免复辙,战马损失太大,则即使胜了,亦会没了骑兵,而没了骑兵,北方的边患亦无法根除啊。”

    谢顿刚说完,刘基一边点颔,一边抢先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汉武好虚名,穷兵黩武,连年大举用兵,不是北伐匈奴、便是远征西域,将国力民力消耗殆尽,几乎令西汉早亡。其前有高皇帝、惠帝和文景之治,数十年积累之富,官库之中钱绳腐断,民间农人可着丝履。其尚且如此,何况我朝新肇未久。若轻易出兵大征,非国家长远之福也。而且残元虽然屡败,但实力犹存,今又以孛罗帖木儿这等久经战事之人为将,不可轻视。臣还是以为,应该命边军紧守要隘之处,以静制动。待过得一二十年,国家的积蓄丰厚了,再议大举讨伐不迟。”

    常遇春他和谢顿的大多数开国功臣们一样,都是淮西人,以时人的乡党观念,自然而然的互相有所亲近。而刘基是浙江青田人,这浙江又或说江左一带出身的朝臣,正是如今朝中唯一隐隐勉强能与淮西人抗衡的集团。虽说常遇春自己并没有结党的打算或者明确的意识,但以他的地位,自然是不会不知道,如今朝中至少很多文官已经暗中形成几个派别。其中最强大的有两派,一派自是以太师兼内阁枢理大臣李善长为首的淮西派,而另一派的主要核心便是检察院御史长刘基、南京(建业)布政使胡深和翰林院春官大学士宋濂几个浙江人,偌不是因为也是淮西人的内阁叁政韩定居然和刘基他们走得很近,这派几乎就可以叫作浙党了。即使与韩定的关系不算太冷淡,与李善长也谈不上有什么亲密,但常遇春还是本能的更亲近前面的一派。尤其是刘基所说的“再过一二十年”,显然只是彻底反对出塞征伐的借口,更是令他不由得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在皇帝面前了,指着刘基的鼻子骂道:“刘伯温,你处处阻挠我朝剿灭残元,难道是不忘旧主的香火之情吗?”

    房中的气温一下子似乎降了下来,连徐达、李文忠这等的人物,都为之一时失色。刘基马上起身,免冠伏地请罪。常遇春话一出口,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了,又见徐达、李文忠猛给自己打眼色,于是也起身拜倒在地,口称失礼。

    谢顿的脸色也沉到了极点,其实,淮西派和非淮西派之间的矛盾,他早就知道,甚至是他故意纵容的。自己知道的派别斗争,总比自己不知道的要更容易控制,更不易把国家大政带到歧途上去。但没想到并不经常参与具体朝政的常遇春,居然也会对经常与淮西勋贵作对的刘基有那么大的积怨。想来,自己还是有些轻忽了。

    不过现下却是只能暂时装糊涂。不说常遇春是自己最重要的大将之一,如今大战未息,不能让将士心寒,便是考虑到不能让淮西与非淮西派公然破脸,也不能当场发作,谢顿心里暗叹了一声“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缓下脸来,慢慢说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此谓知顺天命也。伯温先生是社稷之臣,自辅佐朕以来,常进良策直言,朕从中得益很多,以后,朕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

    见常遇春诺诺,再缓和了口气转身看着刘基,“伯温先生,你也知道伯仁是武人,有时出口无心无遮,但往往并非本意。刚才也是一时急了,却又辩不过先生,才会有此失言。看在朕的面上,你们二人就将相和了吧。”刘基连称不敢,这边厢早有徐达、李文忠又是作眼色,又是拉扯着,让常遇春过来给刘基揖了个揖,总算是把这桩插曲盖过去了。

    回头再准备谈正事,李文忠见气氛仍然有些僵硬,不仅常遇春、刘基都不愿再开口,便是谢顿和徐达也似乎一时无话可说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妥,终于狠狠心,决定把自己还没有想明白的主意先讲出来再说。于是躬身轻声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我们伐塞外,为什么就一定要如同卫、霍那样,远征到漠北呢?李靖破突厥,似乎也不过仅是在阴山罢了。”

    此话一出,房中的几人立刻兴趣大起,无不认真的盯着李文忠,等着他解释。李文忠见状倒是有些骄傲,继续说道:“不错,元太祖铁木真是起于漠北之中,汉唐的例子也证明,不最终平定漠北,北方的边患终究是无法平息的。但是陛下本来就没有打算可以一朝平定塞北啊。我这几年也问了不少人,包括一些归顺我朝的蒙古人,他们都说,漠北实在是苦寒,便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经常都觉着受不了。历来,长城以外的游牧之民坐大,无不是漠南漠北统为一体之时,一则自然是因为合则力强,二则也是因为没有漠南丰美草原所供养的人口、牧畜,仅是漠北,力量终不能为中原之至患。我朝只要先平定了漠南,然后严禁边市,用不了几年,则残元必然仅剩残喘,到时再发一支大军伐讨,轻易便能使敌土崩瓦解……”

    李文忠的话还没有说完,徐达便已经在摇头了,他过去是李的义叔,辈分摆在那里,有时对其说话便不用太过顾虑。“文忠,说易行难啊。你想的这策略,历代何尝不知,只是草原千里平川,根本无法处处设防,我们即使占了漠南,残元在漠北的兵马也可以随时南下袭击我们的守军。到时,我们反而将会是疲于奔命。再说草原上都是牧民,他们一向是逐水草而居,难以管制,若与元军内外勾结,亦甚是可忧。”

    “那可把所有牧人都迁入内地?”这是常遇春的主意。

    “也不妥,且不说这容易逼得所有人都给我军拼搏死命。便是移到内地,却又安置在何处?虽说北方经过多年战乱,颇有荒地。但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也有困难。而且都打散了吧,这些人都不会耕地,至少三年五载之内还要养着他们,若不打散,多年之后,就怕复有五胡之患。”

    “怕什么?实在不行就都杀了。又不是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过。”

    另几人闻听都是苦笑,这么杀人,先不说能不能做到,皇帝第一个就准不同意,多年相处下来大家也都清楚了,这位皇帝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便是未来史书上会如何评价自己,甚至虽然登基后就宣布恢复帝者不看自己实录的制度,但早有传言,他暗中派人在夜里偷过实录,私下读完然后再放回去,这种必定会被后世猛烈抨击为“暴虐如桀纣”的建议,他怎么会接受。但再抬头看谢顿,却见他一脸深思之状,却是正在认真想着什么。徐、李、刘几人面面相视,心中无不又惊又惑,皇帝难道真是想做这等事不成?

    却听谢顿慢慢的开口了,“文忠和伯仁这么说法,朕倒也是起了个念头。你们说得也有道理,尤其是文忠,先定漠南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不可能一口吞下整个草原。所以关键便是,如果占据了漠南,如何能守住,并使其再不能为残元提供人力、物力。”

    “都杀了,或是都迁入内地自然不可能。但多管其下却未尝不可。一些去开矿,一些去耕地,再拉一些教汉人畜牧?至于驻守草原,嗯,用新的筑堡之术……?嗯,也许可以一箭双雕,在那些水草最盛的地方,同时监视那些留下的牧民?……设大堡小堡?大堡设在前方要地,小堡设在粮道上?……小堡要不要配炮呢?”谢顿已经陷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徐达、刘基们互相看着,他们知道,只要皇帝陷入这种状态,除非有天大的紧急事情,否则谁打搅了他,都会招来天威震怒。也只好静静的侍等在一旁。

    今晚确实是一个巧合之夜,又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从传来,众人转头一看,来者竟是禁卫统领之一的韩成。不过他只是陪客,真正的来人,却是跟在韩成身后的一名身着六品秘书郎服饰的官员,那人走近谢顿,一边参拜一边说道:“陛下恕臣打扰之罪,但有辽东和北京燕平府都有一等紧急军报,火封外写着十万火急,臣不敢拖延,只得请韩成将军寻着陛下而来了。”

    谢顿的思索被打断,但见是紧急军情,当下立刻接过军报,撕开了一看,眼中便冒出了怒火。但渐渐的,一股古怪的笑意却浮上他的脸庞。看完之后,随手便将军报递给正在猜测的徐达等人,示意他们一起传看。

    “孛罗帖木儿犯燕平?纳哈出攻辽东?兵势皆极盛?陛下,以臣看,孛罗攻燕平是虚,纳哈出攻辽东是实。”徐达率先作出了判断。

    谢顿大笑,“太傅所言,与朕意相合。也好,孛罗帖木儿啊,你算是帮朕下了一个决心。你要战,朕便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