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顿派常遇春、李文忠、赵普胜率军五万乘胜追击。二十日吴军至汉江口,屯兵汉阳、武昌城下,开炮示威。武昌守将胡廷瑞当即派人联络请降,许之。二十四日,谢顿至武昌,遣胡廷瑞侄康泰入汉阳招守将罗忠来降。罗忠拒之,斩康泰,悬其首级于城门。于是吴军攻城,因以胡部及天完降兵为先导,故攻守者多有相熟,城下呼亲唤友、劝其倒戈投降者不断,守军气溃不能战,故汉阳城半日即破。吴军入城,执获罗忠,谢顿命械其与胡廷瑞随便发落。胡杀之,剖其心祭侄,乃益感谢顿之恩,请效死力。
吴军一面将主力暂屯在汉阳、武昌一带休整,顺便改编、合并、遣散降兵,另一面也分出几枝人马,攻略四周的要地。在天完惨败之后,许多地方的控制势力几乎已经是空白了,所以不过十余日,吴军连下黄陂、孝感、安陆(德安府属县,而非同名府)、汉川、嘉鱼、咸宁等地,牢牢占据住了湖北的核心地域。
胜利是辉煌的,但吴军首脑层中却不如外人所猜想的那么兴高彩烈,原因很简单,除了打垮湖广天完军的主力,出兵时的定下的另一大目标――或擒获或杀掉天完总首领、治平皇帝徐寿辉――尚未实现,为这,谢顿仍然有些懊恼。虽然在后世无论是官方正史还是民间评书中,徐寿辉都被评价为一个平庸无能的人,最大的作用一直只是被其他人利用来作为号召。但谢顿却不这么简单的看待徐氏。世上没有随随便便就可以成功的道理,尤其是造反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大浪淘沙。中国悠悠几千年历史,各种造反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以能称雄(或者祸害)天下一时为“标准”,这么多标本中,只有英雄、枭雄尚不及施展拳脚就抱恨归位的,而没有傻瓜、白痴靠运气侥幸成功的例子。徐寿辉也许出身只是一个布贩,但刘备不也是一个卖鞋的?也许他当初被奉为天完首领,只是彭莹玉(彭和尚)和邹普胜为了鼓动愚民愚妇的手段(徐寿辉据说身有异貌,洗浴时为邹普胜发现,于是指徐为“佛子”转世),但他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就一直屹立不倒却也是事实。而几乎与天完军同时起于湖广的南、北琐红军早就灭亡了。其后兴起的各路反元武装、豪强亦多是如流星划空,不扰烦记。天完军自己也屡遭沉重打击,重臣大将累死者不计其数,连精神领袖彭和尚也早就兵败身死。徐寿辉僭号皇帝,目标最大,但他却能生存下来,而且屡伏屡起,当世能作到如此地步的,除他之外也就是刘福通一人而已。由此可见,他的腹中绝非仅是一团稻草。而去年全盘斗倒权臣倪文俊,更证明他并非一个只懂享乐的虚名首领。正因为这些,谢顿并没有因为“史上”徐寿辉并非真正争雄天下的枭雄,所以在大胜之后,就觉得整个南方大局已定,把后事扔给部下处理。此时,他就又在和亲信们商量,如何更好更快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了。
天完军在湖广的力量,除了湖南的熊天瑞一部之外,确实已经被完全打残了,但徐寿辉率残部退据的沔阳地区,仍然可以直接威胁到汉阳、武昌,在其背后,还有中兴、峡州、澧州、常德几路可以提供兵员粮饷,而且还可以与四川明玉珍、湖南熊天瑞直接相联络呼应。徐寿辉躲在那里,假以时日是完全可能再次恢复元气的。但沔阳地区处在汉江、夏水、洪湖、长江等众多江河湖泊的包围之中,水网密集而又多沙洲浅滩,地形最为复杂,一直是天完军的主要基地之一,元军当初盛时,也就在那里吃过大亏。谢顿怕部下诸将因为新近大胜,生了骄狂之心,所以此次召集军议,其中一半的意思就是要特别提醒,必要的话甚至敲打敲打,免得有人冲晕了头,弄出乐极生悲的事来。
另外比较麻烦的,就是即使拿下了沔阳,仍然很难说就能执住徐寿辉,而他不落网,天完的这棵老树就不算倒,树上的那些“猢猴”也就难以星散。但这徐寿辉太善遁术,擒他却比单单攻略某地更难百倍,商量了许久,却是苦无良策。正此际,忽报有一书生投刺求见谢顿。
谢顿称吴国公已久,近来行止气度更是有意在模仿历代成功的帝王,本来,早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投书求见的了。但那来人自称来自宁海,于乱世间不远千里跋涉,是有平天下之策,并对门禁卫兵言道:“吾若是狂生虚言,自有国法处置。而若你等若不通传,则失职之罪难逃。”语间气势极是慑人,所以守门的校尉不敢不入内通报,一级传一级,就这么传到了谢顿耳中。
听上去又是一个整日希冀“白衣卿相”,指望以一语合意而即刻飞跃龙门的纵横之士,谢顿为人本来并不喜欢这种人,现在更有些心烦――谢顿现在深深感触,有时打了大胜仗,比没有打胜,后事更繁杂的多。原想退贴不见,或是派陈遇、刘基这些幕僚去打发一下就算了。随手拿起名贴扫了一眼――“宁海叶兑、字仲良”――谢顿差点跳起来,叶兑?!元末真正的奇才之士!这家伙自己下宁海后派人暗中寻找都没找到,怎么今天会在武昌这里冒出来了?!自然要见!速速传见!
叶兑步入偏厅,与谢顿行礼各毕,此人果然有名士风度,就那么安安稳稳的坐在了下首的交椅上,并不如其他一般人如今见谢顿,得赐坐后拘谨万分,往往只敢坐小半个身子,随时准备站起来回话。见此动作,谢顿更肯定此人确实就是自己“了解”的那个叶兑,心下更是窃喜,只是他这两年养气镇定的功夫已经修练得日益精深,这份心思在脸上却是完全不露分毫。轻咳了一声,谢顿以一种淡然的语调问道:“叶先生自浙东远来辛苦了。只是天下未靖,路上盗寇甚多,先生有治国良策,何不就近上书言弊。即使虑草创不久,各有司尚未齐备,亦可待本公回返建康之后,入府指教。何必冒风霜之苦,贼匪之险,远来武昌。若是先生有所差池,倒是本公的罪过了。”
叶兑拱了拱手,“吴公台鉴。实不相瞒,叶某束发受教以来,酷览群书,广访师友,其中又尤喜经济之法,自负于天文、地理、卜筮几道略有心得。数年以来,天下大乱纷起,世间稍有智者,皆知元运不久矣,然未知新主何在。而吾观吴公自起义以来,号令严明、军纪肃然,不嗜杀、不好财,得一地,则立即抚民安境,气度非常人可有。只惜叶某身处偏远,不能早来投戎。去岁,义师平浙东,道路始靖通。但叶某无尺寸之功,不敢谋妄进。本欲闭门造车,为吴公谋画一二策,粗成,才行建康。却不料吴公行事果断,已发大兵伐天完贼。叶某有狂,竟追吴公脚步而来,还望吴公莫怪叶某嚣狂。”
谢顿并不想和他多绕圈子,耐着性心听完他的自我介绍,马上接口道:“哪里,哪里,叶先生这等行止,实在有汉班超之风也。”随即话锋一转,就入了正题:“叶先生恐怕已经知道前不久,我军大破天完贼兵于沙芜口之事了吧。请问叶先生,当下吾当如何?”
听到这考问,叶兑显然是胸有成竹,立即答道:“吴公战胜于沙芜口,如今据武昌、汉阳,又背倚江左、淮南、江西千里之境,可谓已握天下之钥,成就大业之势如同光武败铜马之际也。如今中国之势,亦尤同光武复汉之光景。元廷宛如王莽、更始,已尽失天下人心,虽号仍有大兵数十万,然诸将各怀私心,不能携力用命,所以唯是垂死挣扎耳。北地刘福通之红巾则今之赤眉也,群强贼挟一伪幼主,流扰千里,虽可破坏旧制,然却不能固立新基,必仅为真龙之前驱也。其他诸路强豪,下者只知抢掠子女金帛,图一时之快活,将来必然旦夕覆灭;上者亦不过隗磊、公孙之见识、作为,最多能暂割据偏远一地,闭关塞僭称王霸,此等人事,待天下大势底定,只是成就朝廷一二将军之功名罢了。吴公今下当忧者,唯徐寿辉一人矣。”
谢顿越听越喜,盛名之下无虚士,果不其然,这叶兑在观察天下大势之上确实不凡,要知道这是交通、信息流通极不方便的古代,而且还是无处不刀光剑影的大乱之世,一个布衣书生,能得到的消息不但更少的可怜,而且其中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甚至互相矛盾的东西数不胜数。能透过这重重困难、迷雾,将天下大势把握的那么准确,绝非是只会点嘴皮子上的纵横之术就能够办到的。谢顿自己虽然也有类似的估计,可他心知,自己所凭借的大半并不是本身智识原有的能力。念及于此,谢顿的声音中更多带了两分尊敬和虚心请教的味道,“叶先生为何下此断言?徐寿辉如今精锐尽丧,所余之残兵败将不堪我大军一击,有何能可当我之首要劲敌?”
叶兑哈哈笑道:“吴公,徐寿辉现下确实不能称为劲敌,但若叶某所料不差,吴公心中亦是将徐寿辉当作第一要敌的。其中的道理,与三国间曹操早在刘备颠沛流离之际,即视其为平生大敌相仿。不知所说中否?”
谢顿也笑了,“还请叶先生明解。”
“好,请吴公恕叶某狂妄了。先前已述,吴公如今之势,如同光武败铜马之际。光武曾被号‘铜马帝’,意即他广收铜马众为已力,乃成就中兴大业。今吴公亦当尽收天完余部,以吴公已有之兵,再得此数十万之众为角逐天下之资,何事患不成。然天完中人多信白莲左道,徐寿辉不但僭号皇帝,更伪称“佛子转世”,江淮湖广间迷信白莲之愚民愚妇对其敬畏太多,故今虽兵败,不及早除之,它日必然复炙,终是吴公大患。”
谢顿大力一拍坐椅扶手,“先生之言,尽是吾之所虑啊!唉,只是那徐寿辉一向太过奸滑,我吴军又对湖广的地理不熟,就是派遣大军进剿,也没有把握拿获于他。所以正在苦恼。”
叶兑仍然是面带笑意,“吴公,叶某有一策,也许能有所益。”
“请讲。”
“湖广是天完军久为流扰之地,仅仅动用大军,仓促间确实难以把握贼首动向。所以,如今当用间。”
“用间?”
“用间!吴公,天完军去年以来,连连惨败,内部又多有火并、分裂,其头目中知道大势将去者,必也不在少数,正是可资利用之机也。而左道邪教,历来也都是能骗下而不骗上的,天完军的大头目中,知道徐寿辉底细的人必不在少数。当年他猖獗之时,那些人免不了都有附龙幸进之心,还并不要紧。但今日他不仅大败亏输,而且面对的正是吴公如旭日东升,光芒不可逼视,相较之下,徐氏前途见穷,是中智下者亦知道的事了。只需遣一二能辩之士,持赦书、许留用,以吴公四海咸知之重诺守信之名,何愁无人献徐氏首级于阶下?”
谢顿立起紧步上前,持叶兑之手,“听先生之言,如开阻塞啊。请问先生,可招何人为间?”叶兑此时心下亦是得意非常,一生苦学本事,不就为了能有象今天这么一日,货贾于识货的霸主嘛。所以,毫不犹豫的回答:“可招者,最善莫过于邹普胜。”
“邹普胜?!他?!他是徐寿辉的太师,也是当年推徐氏为首领之人。他会叛徐寿辉来降?”
“吴公明鉴,正因为邹普胜正是拥徐寿辉称帝的第一功臣,所以一旦邹普胜归降,对所有天完军的打击才最大。而又因为邹即是制造徐寿辉所谓‘佛子转世’鬼话的始作俑者,所以他也最了解徐寿辉的底细,不会为无稽之谈而有所畏缩。这是其一。”叶兑换了口气,接着说道:“其二,本来倪文俊和陈友谅死后,邹普胜两次想回兼丞相之职,徐寿辉却都不许,显然是不愿给他实权,这令得邹普胜很不高兴,二人由此分歧日深。而邹虽然仅任大半空衔的太师,但他毕竟最是天完老臣,联系盘根错节,犹有一定实力,更何况今天徐寿辉兵败势微,人心不定。只要邹普胜决意发难,成功的把握很大。”作出这些分析可是并不简单,叶兑其实在沙芜口大战刚结束两天就到武昌了,之所以盘恒了些日子才来求见,就是在访问地方,搜集资料,整理晋见时献给谢顿的对策,其中也甚是冒了一些险。他其实并不怎么热衷于官禄,但平生志愿却是能作出诸葛隆中对那样的绝世品评,好留下千古美谈。还是这股动力,促使他又说出了如下的话:“叶某不才,如果吴公信得过,在下愿为使者,前去劝谕邹普胜反正。”
谢顿此次出兵征伐湖广,身边文臣谋士带得不多,数得上台面的也就只有刘基和陈遇,他们二人可都是谢顿眼中的宝贝,却是不肯派出去冒险的,所以听了叶兑的献策,也正在头疼没有合适的人选去劝降。既然叶兑自告奋勇,而谢顿又知道他擅长口才,也大概猜到他的动机何在(看过他“原”列传的人都不难了解此人的性格),于是顺水推舟,很是称赞了叶兑“忧湖广百姓多受战祸,极有仁义君子之风”之类几句后,当场就要拜他为参军、湖广行省左司郎中,但为叶兑婉拒。理由倒也不是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陈词,反而算得上是叶兑实心实意的为谢顿打算――若叶兑以布衣去劝邹普胜等天完大头目归降,所承诺的东西事后对于谢顿来说,却是比叶以吴军官身答应要能灵活处置一些(必要时甚至可以翻脸),而万一劝降失败,于吴军、于谢顿的面子上也要好看许多。
于是,谢顿命人取了两方缴获的徐寿辉、邹普胜的印信,给叶兑作为凭证,又手书一封。然后,派人护送叶兑前往沔阳。
叶兑分析的大势果然不差,天完军自接连大败之后,残部士气消沉,面对吴军的步步紧逼之势,大小头目多有各思出路的,其中也包括了邹普胜。叶兑至后,伪装成行商,以重金贿邹之亲信,得邹普胜召见。既入,以有要事相告,请屏退左右,然后出示徐、邹之原印信,邹大惊,知来人非常客,引入秘室。叶兑,张仪苏秦之士,与其相谈不过半刻,尽言邹如今身处死地绝境。邹普胜汗湿重衫,无一词可驳,离座,拜求救命之法。于是叶兑予谢顿手书示其,邹大喜,立时请降。叶兑见机成熟,问邹,以何功求降。
邹曰:“可引众万人去归。”
叶摇首,“吴公随手可立召百万人。尔为罪首,此功即使可以活命,然远贬千里难逃。邹公即使老矣,岂不为宗族计?”
邹普胜苦恼道:“我亦愿率全军降顺,然徐寿辉威信尚在,举事恐难成。”
“邹公可资绝对亲信,且调动可不引人注目者几人?”
“有亲族、同乡及亲兵近千人。”
“足矣,邹公可记得陈友谅之事迹否?”
邹普胜生生的打了个寒颤,断然道,“不行,我不可为弑君之臣。”
叶兑发出一阵故意压低,但却清晰可闻的冷笑:“邹公,谁是您的君,您是谁的臣,确实是的好好琢磨琢磨了。”
邹普胜闻听,如遭雷击,半晌不言不动,待再次开口,已经象是老了十岁,“听说吴公向重忠臣,丁普郎攻至其座船之上,杀其亲军无数,依旧赐发、厚葬。我若杀了徐寿辉,吴公不会将我当逆臣贼子,诛之以正礼法吧。”
叶兑轻蔑看了邹普胜一眼,官拜太师,天完头号重臣,就这么点见识,怪不得曾经那么大摊子的基业,却根本不是谢吴的对手。“邹公宽心,吴公要的是天下,而不是礼法。若邹公立下那等大功,吴公却刑典于邹公,试问天下间还有人敢归顺于他?邹公难道以为,那吴公竟痴迂至此?”
五月十七日,邹普胜设席请徐寿辉过府饮酒。徐以邹同起于蕲黄,首拥自己为帝,于今又是共御大敌为先的局面,不疑有它,为了拉拢人心,团结内部起见,便服轻车赴宴。至,邹府以美人陈酒款徐之亲兵,曰:可欢之日当尽欢。徐随人皆深以为然,不久多半酣解甲。邹普胜见机,借如厕退席,伏兵即发动。徐寿辉及所有从人,皆当场身死。邹普胜命人持徐寿辉首级,快马送武昌,自己则意图接管沔阳、中兴等地天完军马,好一并向吴军投降。但天完军中分裂,诸将有人愿趁机归降的,也有人愤怒至极,要杀邹普胜为徐寿辉报仇。很快,便成了互相攻伐,一片混战的局面。待谢顿派徐达统兵进抵,邹普胜也已为王奉国所杀,天完残部分裂成五六大小不一的队伍,各不相属、互视为敌寇。
面对这种局势,徐达收拾起来自然很容易了。首先派赵德胜败王奉国,擒杀之,其余几部也纷纷被或击破、或收降,徐达的大军在短短半月内,尽得沔阳、中兴、峡州、荆门、安陆数府、路之地,最西以金朝兴守峡州,与已据四川大半之地的明玉珍所部成对峙。
与此同时,谢顿派胡大海经随州,攻略襄阳。派俞通海攻岳州,踞视湖南。这两处本来都是兵家必争的要地,但此际却都是空虚至极。原来盘据的少数天完军,自知绝不可能抵挡吴军大兵,皆闻听消息,即大掠财物遁走。胡、俞兵至,乡老皆开门焚香迎接,胡、俞皆是治军严明,惜弱爱民之人,吴军进驻之后,不掠民财、子女,公买公卖,乡里皆传为“王师”。谢顿又下令减免湖广今年税赋,民更皆欢欣不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