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富贵可养气,不假也。谢顿自称吴国公以来,随着势力不断扩大,威势排场也日盛一日。如今的指使气派与当年濠州乡下时,真是有天壤之别。就是文武重臣如李善长、徐达者,亲近心腹如冯国用、林恩者,虽然平常私下接待上仍然很是礼遇,但君臣分际已明,指挥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样是按制度赏罚进贬。能接近吴国公的人们背后都暗暗佩服,主公几年来,愈发的坚毅雄拔,喜怒不常形于色,确实是人主之象。
但今天,谢顿居然有些坐立不定,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晓得。毕竟马上就要来见自己的刘基,就是后世名声震耳欲聋,直至被描绘成半人半(妖)仙的刘伯温啊!虽然他早就见惯了大人物,更再清楚的明白不过,刘基根本不是民间演义传说中那样神奇的人物。他虽然确实也善长兵事,但不仅不可能有什么呼风唤雨、洒豆成兵的本事,而且也并没有什么天人莫测,以一抵万的神机妙算,否则今日也不会沦落成自己实际的阶下囚了。另外,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反元起义的组织者,甚至都不是同情者。相反,他数次出仕作官,都是积极平乱,方国珍就差点被他的计画剿平。如此种种,说来本不应当还有此等冲动,但那份莫名的激动来自于似乎来自于骨髓的最深处,却是仅凭理性难以完全压制的。
门外院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侍卫的迎客声随之传来,“静诚先生(陈遇号)、青田刘伯温先生至。”谢顿不至再多想,急忙快走两步,撩帘出了书房。一出门,便看见院中正走来数人,为首二人,一人是谢顿下令尊为同中书参议的陈遇(陈坚辞其它各种官位不就),他曾任温州教授,虽未曾与刘基会面,但二人各早闻其名,有神交。故谢顿听到胡大海擒住了刘基,并按事先的吩咐,立刻派人护送来见自己的消息后,即请陈遇出城十里迎之,安排了休息洗尘一日,再让他陪刘基来见自己。
另一人身材修长,骨胳挺拔,脸上有虬髯,袭一身青袍,着布鞋,神色淡淡,与陈遇一边走,一边慢慢说着话。不用猜,自然他就是刘基刘伯温了。谢顿暗暗吸一口气,笑着走下台阶,拱手抢先言道:“静诚先生,这位就是江左孔明,青田刘伯温先生吧。吾俗事烦,竟致不能远迎,勿罪,勿罪。”
来人止住步伐,一齐回礼。陈遇介绍:“主公所料不差,这位就是西蜀赵天泽先生品评为江左人物第一的刘基刘先生,陈某与刘先生盘恒不过半日,已是受益非浅。”
刘基这时也开了口,“吴国公、静诚先生实在都是缪赞了,刘某不过一败军虏囚耳,什么江左孔明、人物第一,岂不是笑杀江南英豪,羞杀在下吗。”
“诶,刘先生饱读史书,当知胜败,兵家之常事。何况,先生之挫,乃因于天时,非人力可挽。且慢说,二位先生,先请入内。”
三人进了书房,谦让了一阵,还是按宾主入座,陈遇算是半个主人,坐在谢顿下首。待坐定,自然马上有侍女献上打好的手巾,然后又上了冰镇的酸梅汤,为二人解暑。陈遇一直极受谢顿礼遇,早已见惯,而刘基则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二人都是宠辱不惊的人物,也不矫情,各自吃了一碗。又净了手,侍女献上香茗,然后便纷纷退下。
仍是谢顿先开口,“刘先生,闻您精通象纬之学,谢某荒唐,竟敢请教,这风水墓寝之说,先生以为究竟主何用?”刘基微微一愣,他知道在绕入正题前,肯定会先有一堆闲话,但料想了很多,仍是没有料想到谢顿一开口,首先问的竟然会是风水阴宅。但他马上收定了心思,不假思索的答道:“无一用。”谢顿也吃了一惊,本来只是没话找话,现在倒真有了兴趣,当下追问:“先生何出此言?”“若是有用,如何古来帝王将相,祖、父未闻有舆师者?”
谢顿抚掌大笑,“极合我心。”气氛顿时为之融洽。接下去,也是天文地理、四方风俗的谈笑,三人皆是有大学识的人(谢顿关于文学坟典自然不行,但这种“杂学”功夫却可谓当时天下无几人可及),更都沉得住气,整整半日,竟无一语言及时势。日当中午,于是谢顿令设宴款待二人。
待得宴席摆好,三人入座,刘基面不动色,心中却是暗暗有诧。桌上不过七八道菜,式样也多是平常得很,自然,这绝不可能是因为要故意轻慢自己。谢顿举筷,歉意道:“本当设盛宴为先生洗尘,但吾曾有明令,时值乱世,百姓困苦不堪,我公家上下俱当体恤民力,不准以国帑行奢华事,不敢自违,却是怠慢刘先生了。”陈遇插口道:“确实,平常吴公所食,亦不过二菜一饭。”刘基本也已举箸,听到解释后,反置于席,叹道:“吴公果然有天下之志也。”此言一出,屋里顿时严肃。
谢顿亦掷箸,略调整形容,慨然应道:“静诚先生是我师友,伯温先生,仰望久矣,故不敢瞒二位,某确有此心。今元帝失道已久,致使天下纷乱,群雄并起,令百姓流离失所,道死者不计其数,必当待宇内重新混一,方能解黎民之倒悬。吾本不过淮上布衣耳,借时势而鱼跃,竟不料如今也有一方之业,本心足矣。然自起兵以来,见赤地千里,鸡犬不免,某虽非圣贤,亦不能不有悲切之感也。故虽知品德不足,也曾焚祈上苍,请速让真主出,如真主不在当下群雄之内,请速剿灭之,而吾亦在群雄之列,请自吾始。唯天意不测,某只当先尽人事。故请伯温先生以海内苍生为念,教我安世之法。”说罢起身长揖到地。
刘基早已起身避席,亦长揖回礼。“刘某,败俘也。吴公不以为鄙,待为上宾。非草木者,何不动容。独某本陋乡愚人,妄得虚名,又怎敢夸言有所谓安邦定国之法。所知者,唯请吴公少杀人,行仁义耳。”谢顿急忙道:“吾自起兵始,既告诫属下:天道好生,不嗜杀者不止可得人心,且福泽后裔。谢某非自夸,放眼天下,我吴军军纪之明可谓世无匹者。”刘基、陈遇知道这确实如此,即使前些有安庆之事,吴军仍然是天下各路军马中最少扰民无德的。谢顿见其颜色有动,当下更固请问安天下之策,陈遇也从旁苦劝,刘基再三推脱不可,只得道:“吴国公将勇兵强,天下无几人可匹,只要倡仁政,安治内,以收民心,倡农桑、修兵甲,以聚实力。暂观中原群雄角逐,而以大军溯江汉湖广,扫荡天完贼。天完贼虽强,但诸部各有私心,徐寿辉徒拥共主虚名耳。以吴公将士之锐,当可各个击破。既收江楚,尽有大江之利,则遣一二部将,檄传可定两广、福建。然后之事,当观时势而进退,非如今可测也。”
谢顿闻言大喜,绕席执刘基手,“先生真国士也。定请暂屈居府中,某也好时时请教。当天下康定之日,先生之功德必大书于青史之上。”这话一出,以刘基的修定,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向往。――谢顿知道,打动刘基这等人物,不象对付一般乱世武人,后者多求取是富贵前程,最多加拢以义气,而前者并不太好这些,但诸如青史留芳、美谥传世之类的讲法,却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很重。――但这种向往也只是极快的一刻,刘基马上收敛了精神。不注目的脱出了自己的手,又是一礼,才道:“吴公,刘基不是矫情愚腐之徒。公之盛意,基感激于心。但一则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吴公帐下谋士如云,胜基者不知几人也。兀拔基,恐有伤公之英明。二则基毕竟曾食元禄,如今已心灰意冷,只求终老于山中。”
谢顿知道刘基自负奇才,又有济民匡世之志,甘心就此归隐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传统人物,凡有些风骨的,都很重名节,不打消他的忠臣不事二主的心结,搞不好他真跑去结庐隐修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幸好他在事前也作足了功课。肃容道,“刘先生何出此言。处州之役,我以十倍百战精兵,挟连胜雷霆之威,择乡人为向导,号召以大义(刘基眼皮微微一跳),即使孙武复生、吴起再世,岂能有幸乎?昔百里奚以五羊皮入秦,而成就穆公霸业。先生何以小挫则灰心。至于其他……”谢顿停了一停,忽然问道:“刘先生还记得先祖之事绩否?”刘基一怔,谢顿不待其作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先生曾祖濠,仕宋为翰林掌书。宋亡,邑子林融倡义旅。事败,元遣使簿录其党,多连染。使道宿其家,醉使者而焚己庐,籍悉毁。使者计无所出,乃为更其籍,连染者皆得免。此中大义,谢某每诵之,皆心有激荡。”讲到此处,谢顿心中竟真起了万分感慨,竟隐隐眼角有光。
刘基、陈遇皆是大惊,刘基虽然知道这段祖上的秘辛,也极快的“猜到”,谢顿定是早就遣人对自己打探得通透明白,才不知从哪家乡里故交中挖到这段故事,但即使再如何要显示求贤若渴,也不必作到竟如这般女子之态的地步,毕竟有伤身份啊。谢顿也即刻感到自己失态了,却是已经来不及掩饰了,情急之下,却是转出了另一个念头。极快的在脑中一想,时机也是到了,如今说出来却是可以一箭双雕。于是,转首问一旁的陈遇道:“伯温先生从前远在处州,但不知静诚先生可否听说过某的来历?”
其实,自谢顿兵下江南以来,刘伯温虽然远在处州,也通过邸报和其它可能的途径,尽力了解这个江左头号反元头目的情况,所以对于谢顿的出身来历,知道并不比陈遇差多少。只是谢顿起兵前后的事绩,有心人多已知晓大半,但他更早年的经历,全天下却都是所知极有限,只知道他在至正六年时忽然以制无色琉璃(玻璃)致富,好象还行过医,再之前的事情就茫茫无踪了。至于他的家族来历更是一团迷雾,仅听其自称祖上是淮西人,成宗时随大食人出海游涉,到他这一世,倦极思乡,故归来之。据说当初落籍濠州时,是有文书证人的,但谁都料想得到,谢顿当时只怕必定使了手段,那些文书证人自己的来历是真是假,也无人可以担保。不过,时逢乱世,不知何许处之人到处都是,若不是谢顿的事业已做得如此之大,只怕对他真实来历有兴趣扫一眼的人都不会有。
谢顿听陈遇将所传的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却是苦涩一笑,踱步到窗前,天气极好,院中种满了花草,远外有座小山,也正是姹紫嫣红,谢顿慢慢欣赏了一番景色,“好光景啊!虽不过冰山一角,亦可见管窥我华夏之如画江山。”刘、陈二人对视一眼,他们是何等精明之人,怎得会猜不到,谢顿这种种言措,正是有绝大的秘密要告诉他们的先兆。这时都肃容正立,恭敬的等着谢顿开口。
谢顿也不回身,头仍微仰着看着窗外,缓缓的开始进述自己“祖上”的“秘史”……
“烈祖,高皇帝曾祖,讳耀文,祖上淮西人,青年时仕宋,追随少帝至崖山。张世杰兵败,烈祖与同伴相约誓不降虏,遂投海,天佑脱难。知海内已皆陷,愤曰:‘虽不复死,亦不共戴天’,于是浮海出南洋,以商贾华夷货物为业。后娶李氏,生睿祖。
烈祖飘零海外五十载,念念以复国为至望。惜天时不至,年七十有四,及崩,立家誓三:一,子孙世代不可忘驱逐鞑虏之志;二,虽留滞外邦,族人亦不得与夷人通婚,以纯血脉,不堕贵裔;三,亡国之奴、苟喘余人,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死后不入葬,焚尸,骨灰撒于华夏故土山川。”
“睿祖,烈祖皇帝子,高皇帝祖,讳承业。睿祖幼端重沉静,好学不倦。未及弱冠即随烈祖经营家业,聪慧异常,凡涉猎之事,过目不忘,知者无不称奇。睿祖尝归国,观海内形势,知元运尚在,乃仅按家训,娶妻赵氏,仍返域外,后赵氏生圣祖。唯此次途中,睿祖机缘所至,偶得宋无名氏所具遗书数册,多关于数学、格物之学,其微言奥义,发前人之未想,今无人不知矣,不累言。
睿祖后向西周游列国,远过波斯、大食,有以为竟至‘欧罗巴’诸国者,甘英、玄奘所不及也。既至,乃知万里洋外,亦有竟可媲美我华夏之大国,虽略下,亦不远矣。其中,也有学究天人之智者,著书立说,教化生民,亦可与我先圣大贤相参差,且其之学术,别开法门,另有洞天,其中道理恰可为我华夏圣学之补充。于是,睿祖求学于当地名士,饱识其中奥秘,业成方归。后数十载,睿祖揣磨中外绝学,通透之,乃自成一家,以所得前宋无名氏遗书之所言,亦承‘格物’‘数理’之名。乃尽传心得于圣祖及高皇帝。崩年六十有八,按烈祖所立家法葬。”
“圣祖,睿祖皇帝子,高皇帝父,讳兴国。圣祖幼多承训烈祖膝下,烈祖晚年,尝说昔崖山末役之状,言及士民将卒十余万滔海殉国事,泪流满面而久不能止,圣祖亦泣,誓以恢复华夏为毕生志。
圣祖天授英智,读书,经史自通,习武,力伏蛟虎。又随睿祖习格物、数理等学,皆精之。元统年间,潜回国内,游历南北,见元廷上下文贪武嬉,宗室争位不休,官吏腐败不堪。致使百姓苦不聊生,天灾寇乱不止,所以知元祚必不久。于是开始布置方略,尽散家财,结交豪侠。然天不假时,尚不及发动,圣祖竟染时疫,高皇帝母,慈仁皇后王氏护佑于旁,亦染,逾月竟先后崩。其时,中原至正四年也,时圣祖五十有一。临终,命高皇帝不可忘烈祖以来三代之志,并授以大略。高皇帝泣而受命,于是护灵回国,潜龙于野,乃有我国朝之兴。”
――以上,摘编自《国史记》。
谢顿的这个故事已经在心中编排了很久,遇上改朝换代,其他作什么事情的人物都可以没有什么来历,但唯独想当皇帝的人,却仍不可以象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现在自己毕竟还只是一方之雄,所以毛病还不是很突出,等到真要把登基提到日程上时,那时是一定要至少追封三代先人的,如果到时无法解决这个“历史”问题或是出了疏漏,笑话可就大了。弄得不好,一些太死板或野心太大的部下,因此起了不臣之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而在这个年代,如果连祖宗的牌位是谁都搞不清楚,这种新君的吸引力实在是要大打折扣的
然而,也不能随便编一个,否则还不用说元廷、其他诸路群雄中的有心人,就是贪慕富贵之人,就不知会有多少会想着和自己攀个亲戚。若是场景设得不巧妙,有迹可寻,时间一长,恐怕必定会有土著或是聪明人会将把戏戳穿。所以,这个谎话一定得从头到尾,死无对证。但是,如此一来,又要人们相信,至少是将信将疑却愈加困难。想来想去,在国内是肯定不行了,再偏僻的地方,说不准就有那儿的人正站在自己的堂下,所以,剩下的选择也只有海外了。――“我说我和我老子、老子的老子都是在爪哇国出生的,总不可能有人居然有那里的黄册!”这便是谢顿编排这个出身来历时的想法。
大方向既定,谢顿本还想到,却可以趁机再给自己加道光环。本来还想和谢东山攀攀连宗,但后来发现,制造那么长年代的家谱,即使是极简略的,也根本不是他能力之内的事,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最后,经过一次次腹稿,终于形成了这么一个忠贞的华夏遗民世家,虽然四代孤悬海外,仍然坚忍不拔,矢志复国的惊心动魄的故事。而当谢顿将这个故事第一次公开完整说罢,他的脸上亦是已见泪痕,这却不是全然作秀――谢顿也还没有这等炉火纯青的演技――他一则是随之记念起永隔异空的亲人,二则是确实也感动于崖山宋之末民的壮烈非常,说到底,谢顿毕竟不是完全抹杀了自己原有感情之人,他前面之所以在提到刘基祖先的义举时,会有失态的举动,亦是因为他虽然如今以争一家之霸业为先,但心底深处却仍然非常尊敬,甚至是更加尊敬这些为了忠节大义而视破家舍身为鸿羽的人物。
刘基和陈遇虽然都是才高八斗、通达世事的大智大慧者,但毕竟不是掐指会算的神仙,在他们听来,谢顿所述的自己的来历,虽然比坊间之拍案惊奇有过之而不及,但却实是可信。一则,在他们的想法中,根本没有什么人会公然乱编排自己的父祖三代,乱世英雄莫论出身,谢顿就是说他祖上是乞丐,于如今又有何妨?尤其是谢顿又不是把自己的祖先和前朝帝室或名臣大贤联系在一起,若是撒谎,这样也根本没有什么好处,何必硬说自己是海外遗民归来,更咒自己的先人尸骨无存――这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污辱。二则这样也才正好解释了谢顿的种种神秘之处。他的家室及少年经历为什么天下间都无人略有所知?原来是那些事情本来就不没有发生在海内。他为什么仅一己之身却广晓种种前贤未述的绝学?原来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而他祖上又是分别得自世外及远域高贤的,也不全是自己独自参悟的。甚至为什么他当初年纪轻轻就如此深谋远虑的布局大事(指谢顿在濠州当年的种种准备),也原来其实是基本按着他老子早就定好的计划行事。聪明人有时更加好骗。若是以上都要谢顿自己说出口,且不说言多难免有失,太多的解释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但刘基和陈遇都极聪明,谢顿巧妙布置于其中的暗示全部被他们一一读出,当下更确信谢顿所言俱实无疑。
陈遇首先拜倒,向南方行了大礼,道:“主公曾祖以来三代之烈,千古未闻也。列祖列宗在上,陈遇在此对皇天后土立誓,定竭尽心力辅佐主公恢复华夏,虽九死而不悔!”谢顿急忙扶起陈遇,四手相执,又转头望着刘基,“刘先生,难道您就不想有一日能于家祭之中,告报先人,王师北定中原矣?”
陈遇这厢拜礼立誓,在一旁的刘基便明白,陈遇一半是真激动,但另一半也是作给自己看。他本来就已经归附了谢顿,那番话不过只是重誓一次罢了。但陈遇是本来就一直辞元官不作的人物,自己却是食过元禄啊,所以心中仍然有些犹豫。可当听到谢顿引陆放翁的绝笔相问,实际却将背弃祖宗的大帽子扣下来,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了。脑子里急速的闪过自己苦心替元廷谋画如何诛灭首倡作乱的方国珍,权臣却受方氏贿赂,授其高官,反将自己羁管绍兴的经历,以及自己自负才能,自弱冠起一心抱持的替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愿,终于心里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元廷倒行逆施太久,气数已尽。这谢顿看来确有帝者之象,为了天下早定于一尊,免刀兵之苦.为了自己能一展所长,标榜青史,就事从了他吧。”念既定,刘基端容拜倒,“吴国公不以某卑鄙,至诚如此,刘基何敢再作故羞之态。从今讫,愿为国公阶下小吏,虽百逐而不敢去。”随即,行了臣下的叩拜之礼。
谢顿欢喜的几乎要手舞足蹈了,一手仍然抓着陈遇,另一只手用力搀扶起刘基,大笑道:“静诚先生可为我伊尹,伯温先生可为我子房。如今二君既得,吾复有何愁。哈哈,哈哈……”
刘基归附还只是开头。谢顿在金华盘恒了近月,其间又亲自设宴温言抚慰了归降后来谒见的胡深、叶琛,席间赐紫衣。又派孙炎执银币彩帛,以驷车请浙江名士宋濂、章溢。宋、章至金华,谢顿问其安天下之法,宋对曰:“得天下以人心为本。人心不固,虽金帛充?,将焉用之。”章对曰:“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耳。”皆善之,乃请宋、章为天下屈之,于是宋、章亦仕谢顿。因为此几人都是浙东人士,故后人号刘、宋、胡、章、叶五人为“浙东五先生”。其中除了刘基,又犹以胡深受谢顿重用,谢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精神,委其为浙江行省左右司郎中,仍回处州总置军民事,除了招抚民众,恢复农桑之类的民政,军事上也要一边压迫、招揽浙东的方国珍所部,尤其是直接接壤的温州的地方豪强,另一边防备福建,同时积极勘探、侦察闽中局势、道路等。虽然有人私下劝谢顿,担心胡深刚刚归顺,让他回经营很久的处州,又是独领一方,恐怕万一他思念故主,则处州恐将一夜易帜,整个浙南的门户也会大开。谢顿却道自己以国士待胡深,胡深也必以国士待自己。此言传出。不但传到胡深耳中,自然令他感动,就是其他群臣也都佩服主公之大度。当然,谁都不知道,谢顿这么放心胡深,是“未卜先知”的缘故,而不是真的因为什么“国士”而对任何部下放松了时时警惕之心。
至于其他几人所任之职,刘基自然要留在谢顿身边参与谋画机要,故授公府参军。宋濂不会打仗,也不善理财行政,但文学礼典无有不精,聘为学士,也常侍左近,备顾问、草谕令,整理仪礼。叶琛被任为信州府知府,去给谢文忠当助手。而章溢为佥营田司事,巡行江东、两淮田,负责分籍定税之类繁琐却又其实非常紧要的事务。
时间宝贵,谢顿待在金华,当然也不是只在招降纳贤,除了整理对新得的几府,乃至整个浙江的种种事务的安排,他也对南线的军事进行了重新调整。现在,他掌握的整个江南地区的东南侧后方向,只剩下一个方国珍的异已势力还有点威胁。其它如福建,有着险恶的山水阻隔,实力又单薄,不能为大害。不过,料方氏也自知实力相差悬殊,自保都来不及,应该不敢对吴军大肆挑衅,而且新附的刘基、胡深等人都和他打老了仗,对他的一套了如指掌。于是,谢顿决定双管齐下。一边遣使节去庆元,劝方国珍明白大势,速速前来归附,并许诺若其归附,就任其为平章,其兄方国璋为参政。另一边,命令赵普胜领新操之“海军”游庆元路近岸,以胡大海统领绍兴、婺州路,这两路人马再加上处州的胡深,共同对方国珍施加巨大的军事压力。不久,方氏便遣使回复,一面对让他前来归附的事情百般推诿,但一面也是拼命向谢顿示好,又是送来了原本一直拖着的贡米、贡银,又是请求以子入质。
谢顿看了方氏的信件后冷笑不止,此人果然是又胸无大志,又不知机断。既然如此,自己征伐江汉的大战役就在眼前,现在倒也不急着抽出大军收拾他,就暂时容他再残喘些日子罢。不过也不能便宜了他,于是谢顿再派使至庆元,假模假样的封方国珍为浙江参知政事,但拒绝方子入质(方氏其实是想派遣间谍,观察吴地实情而已),同时严厉的要求方氏,将贡物增加为每年米三万石,银五万两,并命令在一月内将要内今年的差额补齐。在巨大的压力下,方氏低头了。等诸事妥当,谢顿这才留胡大海总制浙江杭州路以南(信州谢文忠不在内),自己带着徐达、花云、赵普胜(他率部从海路入长江)诸将以及刘基、宋濂等人率大军回了建康。
待众人回到了建康,已经是七月末了。谢顿刚一回府,待问过了有无要紧的事情,听完了自己不在时平常事务的汇总报告,留守的李善长就与他说了一桩半是趣事的消息。--前些日子,不知从何方来了两名道士,自称一名张铁冠,其人倒也有些仙风道骨,可另一名叫周颠的,却是人如其名,穿着件破烂不堪的“道袍”,整日里疯言疯语。本来,游方僧尼道姑多的是,根本不值一提,但这二人不论测字、卜卦还是看象,皆精准异常,连李善长、秦从龙这等人物都是看不出其中哪里有作了手脚,余人更是惊奇。不多时间,这二人已然名声雀起,已有人称其为半仙。
谢顿听到这消息,也是吃了一惊,不料这张铁冠、周颠的人物居然竟实有其人。略一思索,便命道:“寻他二人来,我却要见上一见这所谓‘半仙’到底是如何模样。”
既是吴国公的谕令,所以也不过个把时辰就有人来报,张铁冠和周颠被寻来了。谢顿听报后又想了想,不愿在前堂见他们,于是命将他们带到后面一处也不时用来见外人的花园中相见。甫见,张铁冠善谈,周颠奇异,果然都有几分本事,谢顿虽然不信神鬼之道,但知道天下间愚民愚妇虔信此者极多,就是自己吴军中,虽然由于厉禁白莲时,顺便也影响到了对其它佛道宗流的态度,但十分迷信阴阳轮回之说的人仍不在少数。这张、周二道人,却也正是自己如今用的着的。于是命设座招待,待略谈了些话,便赏赐了许多金帛,请二人暂就公府旁的一所道观中,为吴军“祈天护法”。只是张铁冠倒是热心的一口答应,那周颠却是疯疯颠颠的,也不答应。等出了门也不去那所道观,不久便不见了踪影。待人回报,谢顿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周颠历史上的作为到底是真有大智慧,还是真有大慈悲,所以也猜不透周颠到底是以退为进的邀宠,还真是以救世修道行,但此人应该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于是命人也不必多管,他出现了就好好招待,不见了也就随他去。只有那张铁冠住进了道观,果然成天念经作法。不过谢顿很快也就不去想他们了――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征伐江楚的大战就在眼前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