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翼似有所感,回头也看了姚苌一眼,眼神里有惊惧,嘴里却苦笑着低声说:“死生有命。”
难怪他们惊惧,连得胜而回的苻黄眉、邓羌、苻坚也是一脸的沉重:前面宫殿里的宝座上,坐的是当今天下最最喜怒无常的天子——苻生。
苻生是东海王苻坚的堂哥。堂兄弟俩年纪只差三岁,性情却是天壤之别。苻坚从小就有聪明仁厚之名,最讨爷爷苻洪的欢心,苻生却暴虐异常,加之出生时便瞎了一只眼睛,苻洪一见便生嫌恶之心,好几次要把他杀掉,却都被苻坚和苻坚的父亲苻雄拦下了。苻生长大后勇力过人,能空手格毙猛兽,徒步追上骏马,性情却是半点没改。当皇帝不到二年,手上已是血迹累累,先帝大行时托付的顾命大臣几乎全部死于非命,连皇后梁氏都死于近乎笑话的冤狱:星象官借口天象出现异变,劝皇帝施行仁政,否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将有不测。苻生听了哈哈大笑,说皇后与皇帝本是一体,旋即将皇后、皇后之父、皇后之兄全部处死,以应天象。苻生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光禄大夫强平又气又急,劝诫皇帝勿行酷政,被苻生当场用凿子凿穿脑袋而死,强太后也因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就是这样的人,今日要决定姚苌和他一族人的性命,姚苌焉能不怕?人称“小孙策”、一时英杰的五哥死了,那么多朴实、憨厚的兄弟死了,他再也不想姚羌部众中的任何一人再死了!可是,身逢乱世,人命贱如蚁——谁又想死?可谁又能怎么样呢?!莫说他是一介降人,身不由己,连理应得意洋洋的苻黄眉,都有几分忐忑不安呢!
倒是此时年方十九的苻坚,由苻法、李威、梁大人、强大人簇拥着,脸色虽有几分沉重却还算平静,脚下也还算沉稳……等等!姚苌脚下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梁”大人,“强”大人?那么,他们是……皇后梁氏、太后强氏的族人?!
他又看了年轻的东海王一眼——年轻的脸庞没有一丝丝皱纹,皮肤和世间一切少年郎一样光洁,眼睛也和世间一切少年郎一样明亮,可他却隐隐有些怕这个人了:原该最拥护苻生的梁氏与强氏已经成了此人背后的力量,长安城中的其余势力呢?是不是也已经属意这个素有贤明、仁慈之名的东海王?他突然觉得,让五哥姚襄死于非命,让他姚苌与救命恩人、东海王苻坚再也分不开干系的战争,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一行人行到丹陛下,沿着青石阶拾级而上,跨过朱漆的门槛,在两班文武朝臣的注目下进入有些幽深的朝堂。主帅苻黄眉跪下施礼,口中称:“臣苻黄眉启禀陛下,托陛下洪福,此次作战,苻黄眉幸不辱命——”
“罢了!”王座上的青年一边玩弄手中的弓箭,一边极不耐烦地发话打断,“姚襄带的本是疲兵,人数又少,你胜了没什么可表功的,要是输了,此刻也不必回来见我了,自己先割了自己的脑袋,免得污了我的弓箭——!”说到此处,他蓦地起身张弓搭箭,苻黄眉一时措手不及,那箭矢已在他耳边“呼”地堪堪擦过,“叮”地一声没入殿门一侧的柱上!
苻黄眉蓦地回头,看见箭矢深深没入殿柱,尾羽兀自振动不休——若是苻生的准头差上半分,此刻他已然没命了!他身上的衣服霎时被冷汗浸透了,回头又气又急地脱口而出:“陛下这是何意?!”
苻生一声冷笑,道:“你生擒姚襄之后,怎么胆敢擅自下令将他处死?难道你是大秦国做主的人?!做主的人是我!我才是大秦国的皇帝!”他疾步走下宝座,来到跪着的苻黄眉跟前,居高临下地说:“方才这一箭,就是对你擅做主张的略施惩诫!念你得胜而归,今日便饶了你一命!”
说罢,他身子一转,正对着一旁跪着的苻坚弯下腰去,不怀好意地问:“东海王,从小爷爷就夸你质性过人,说振兴家门全在你身上,说我远不如你——你倒说说看,朕今日这番处置,算不算赏罚分明呢?”
此言一出,李威、苻法、姚苌霍然抬头,一旁的梁大人、强大人虽未抬头,扣在地上的手掌也现出了青筋。苻生直起身子,嘴角慢慢露出恶意的笑容,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举到眼前观赏,视线沿着刀尖直到刀柄,宝刀锋刃上的寒光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也照亮了。他冷笑一声,追问:“东海王从小口齿伶俐,善于应对,如今怎么哑巴了?莫非是藐视朕躬,不屑一答么?”
“臣弟不敢。”苻坚字斟句酌地说着,声音却还是镇定的,“天下大权,总揽于陛下一人之手,臣弟不敢妄发议论。”
“顾左右而言他。”苻生一哂,忽然挥刀——刀锋在距苻坚颈项还有一丝之距的时候止住了,又弯下腰来,“朕今日要你发议论!你倒说说看,朕今日对广平王这番处置,算不算赏罚分明?如实说来!”说罢直起身子,睥睨着打量这个身躯已然僵硬的堂弟,冷哼一声,道:“你身为最尊贵的宗室亲贵,又是当年爷爷寄予厚望的人,理当一片赤诚地辅佐朕躬——今日你无论是阿谀奉承,还是诽谤朕躬,都是死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