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她又睡不着了,伸出一截胳膊拧开床头灯。刚才睡得那样沉,也不知尽梦了些什么,斑驳杂芜的一片,挣扎了好久。总该是凌晨以后了吧,可也才过了一个多小时,连睡觉都这样难挨。她把许多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恨了一遍,直到灯光越来越暗,和她的眼睛一起枯萎下去。
周末她照例起得很晚,趿着拖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照镜子。这个白枫色妆台很简单,直棱直角,镜子下端横着的一块浅青色玻璃搁板,托住了她的拥挤不堪的屋子,她的苍白的脸和蓬乱的头发。嘴唇干燥得很,她向镜子凑过去,看见上面有许多细微的褶皱。她拿起唇膏慢慢涂着,忽然又站起来“踏踏踏”地走到床边,抓起手机,拨通了号码,道:“吴刚,我是杨青,你有空吗?”……
挂了电话,他的声音还在这浊闷的空气里流走,她走过去开窗。一拉开窗子,立刻有细细的雨丝钻进来。下雨了,是春雨。
一小时后,杨青站在上次那家电影院门口了。雨不大,沙沙地细密地落下来,像满屋春蚕在吃桑叶。她撑着一把黄绿相间的伞,压得极低。湿湿的地上,各式鞋子踏雨而过,有一对皮鞋,像两只颠簸的红棕色小船,她盯了好一会儿。忽然身边有人道:“等很久了吗?”杨青把伞往肩头上一斜,露出一张笑脸来,道:“真是很久了。”吴刚笑道:“真是抱歉。”他个子高,伞也大,高高地撑起来,相形之下,她的伞像是一顶戴在头上的草帽。他指了指影院入口,道:“你到那边等着,我去买票。”
排队的人很少,很快就轮到吴刚。他掏出钱来,正要说话,杨青忽然从背后拍了他一下,笑道:“要不别看了?”吴刚诧异道:“啊?为什么?”杨青道:“你先出来。”吴刚跟着她走到一边,她道:“随便走一走,好不好?”他本以为她突然变卦,也许是要离开,听她这样一说,立刻笑道:“当然好!”他真想和她安静地说会儿话,她如果和上次一样,一看完就走,他简直没有机会开口。想不到她换了主意。他们在这细雨朦胧里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他竟做了剧中人。他一直微笑着,显得喜出望外。
刚走出去几步,杨青忽然把伞收了起来,吴刚道:“嗳,你这是――”杨青跑出去一截,回头笑道:“真痛快!”吴刚呵呵笑了,也把伞收了起来,仰面朝天,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雨!”他追上去,杨青笑道:“你尝过落汤鸡的滋味吗?”吴刚笑道:“乡下的野孩子,淋雨是家常便饭。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杨青道:“美好?”吴刚笑道:“嗯。”又道:“一下雨,几下里一吆喝,成群结队地就冲进去了,雨越大越玩得凶。那时实在是小。”杨青笑道:“有意思,聚众淋雨。”吴刚笑道:“也怪了,淋成那样也从来不感冒。”杨青笑道:“现在还敢吗?”吴刚摇摇头,笑道:“有些害怕了。”杨青道:“害怕一切风雨变迁。”吴刚道:“嗯,好像越大胆子越小似的。上初中就差多了,离家远,放学时经常被雨截住了。没办法,缩着脖子往回冲,把车子骑得跟炮弹似的。最后淋得通透,非常懊火。”杨青笑了笑,恰好走到一棵柳树下,便站住了。
柳枝已经开始泛青了,但一路望下去,光秃秃的只有枝桠,还是一副萧寒光景。她记忆里如果忽然下起雨,学校长长的栅栏门外,总会有父亲或母亲的身影。她远远便会看到。上大学离家远了,父母还要从电话里时时提醒,他们就是她的天气预报员。电视上一个人播报,他们是两个人轮流播报。除了有一次。那是一个夏天,她从报告厅看完电影出来,雨已经下得酣畅淋漓。她穿了一件旗袍样式的连衣裙,下摆非常窄小,走路要用小碎步。刚穿出来时大家都说杨青一夜之间洗心革面,要做淑女了。她自己觉得也颇有风致,格外喜爱。她望着面前流动的雨海,却怎么也喜爱不起来了。同行的几个女生都瞅着她笑起来,她笑道:“我在这里等着,谁帮我带把伞来?”她们却逐一拍拍她的肩膀,说“珍重”,然后连笑带叫地冲进雨里。要照她以往的作风,她一定是里面跑得最疯的,可她的裙子简直是一根绑腿绳,她恨不得从两边撕开两道口子。她们几个越跑越远,都转过男生宿舍了,她一发狠,干脆慢悠悠地走起来。经过军伟宿舍,有人从窗子里看见了,连忙把军伟拽过去。军伟也觉得稀奇,爬在窗子上,脑袋从左转到右。后来他说她在雨中漫步的姿态,真是风流倜傥,说他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喜欢她的。都是些极小的事,却总也忘不掉。他们曾经是溶在一起的,要想彻底隔绝除非把她的青春切去一大段。
吴刚见她忽然沉默起来,道:“杨青!”杨青一怔,他又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杨青摇摇头,吴刚把伞张开,替她撑起来,道:“还是不要这样了,容易感冒。”他站在伞外,她站在伞里,她抬头望着他,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两道眉毛浓黑有力,仿佛挑起了他笔直的身躯。他忽然局促起来,她也立刻把眼神移开了,笑道:“你也小心一点,我用我自己的。”她摁下按钮,伞“砰”地一声张开了。她走到自己的伞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