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他母亲忽然打过电话来道:“你抽空回来一趟。”军伟道:“又是相亲的事?”他母亲笑道:“是啊,你这么惦记着?”军伟笑道:“这几天忙得很,再说吧。”他母亲道:“再忙能忙过这个?你爸在你这个年纪――”她又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地大论一番,军伟连忙打断道:“好好,知道了。”母亲道:“知道什么了?”军伟一愣,道:“您不是叫我回去吗?”母亲道:“噢――记得尽早啊。”又说了几句便挂了,军伟觉得母亲说话这样语无伦次了。他除了自己难过,还要替父母难过。
那次国庆回家,他母亲道:“嗳,杨青怎么没回来?”军伟道:“离婚了!”她一下子没气晕过去。气过之后,又要撮合。她以为总是吵得凶了,一句句赶到嘴边,稀里糊涂,叫叫嚷嚷地就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也不过是小儿女之常态。这事还得由双方父母出面――杨青父母一定也不知道,不然这婚怎么离得成,只要双管齐下,再换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和老头子盘算好了,便背着军伟给杨青父母打电话。是世杰接的,对军伟一顿大骂。她先是愣住了,接着也骂起儿子来,可世杰还是不解气,声如洪钟地甩出一句:“你段家就等着断子绝孙吧!”她不免也争辩几句。挂了电话,她走到军伟屋里抱怨,说杨青一个女孩子家也怪可怜的,可最后又道:“有这样糊涂的父母,怪不得要闹到离婚!”军伟却道:“你管这事做什么?”她又气又急,老泪纵横。他也觉得很不应该,当下也不再作声。她撮合不成,又忙着张罗开来,他段家的儿子还怕讨不到老婆!第二天他跟在母亲身后上楼,母亲的腰弯得非常厉害,整个身躯臃肿而迟缓地移动着,他看了一眼便把脸别到一边。之后,对于相亲之事,他明知无益,却也不再说什么,任由她去。
他已经空跑过很几次了。这次他还会回去,见一面,编个谎哄哄他们也好。至少母亲现在是在希望中的,他不忍心这么快就把它掐灭。在希望里渡日子总是好的,不似他。他走到窗前,窗外已是灯火阑珊。那医生说“不要惹她生气,对大人小孩都不好”,她一定把他误认作丈夫了。虽然她不是他的,孩子更不是,但那一刹那,他的心跳跃得多么欢快。现在他只觉得那一点欢乐是如此惨淡。他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一种境地了呢?他要仔细想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开始如此沉闷。
一对蓝色太阳花窗帘扣,中间两朵花心,两只蓝眼睛一样望着他和他的沉闷。杨青走时什么也没带,除了痛苦绝望,她把一切都给他留下了,包括痛苦绝望。从前她最爱站在窗子前。她眼神不好,却不习惯带眼镜,除了倚在窗前时。她戴着一只金丝小眼镜,眨巴着眼,有时候太阳照着她,有时候是月亮。他以为她聚精会神地朝外望着的时候,她却突然回头一笑。她也经常探出身去连喊带笑,那是他正从楼下经过。是他害了她,她笑盈盈地伸出手问他要幸福,毫不设防,他却给了她致命一击。她――还好吗?
杨青这时却正握着一只印花杯立在另一扇窗前,不过这窗要矮小的多,黯淡得多。湖青色帘子半开半合,她一手扶着窗台,半隐半现。漆黑如墨的夜里,没有爱,很凄凉,也很干净。
她在单位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父母曾苦苦劝说,让她跟他们回去,母亲说“你何苦一人在外飘零,回去吧,忘了他”。她也想过离开这座伤心城市,可不知为什么,母亲那句话却使她瞬间坚定下来。她要抵住疼痛,在这里生活下去,要咬着牙固守她的仇恨。
刚搬过来时,她很怕四周那空白的墙,买了好多东西来填满它们。有明星画像,毛绒玩具,各种挂件饰品,满满当当地围着她,把她留在世间。现在她习惯多了,她本来就有许多朋友,时间又这样充裕,便把他们一一拾起,胡乱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是一种日子。明天约了人去看电影。这几个月以来,看了多少场电影,她也记不得了,电影竟成了她生活的重心。她后来才发现,人非需要一个重心不可,或者钱,或者事,或者电影,或者仇恨――无论如何不能是一个男人。她下意识地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杯口一颗水珠,一滴泪一样,沿着杯身滚落到她的手心。夜继续伸展着它那无底的空虚,终于逼得她转回身来。
衣架上挂着一条毛线围巾,浅绿和深绿两色线扭在一起,是春天和夏天的颜色。她要睡去了。冷夜会在沉睡中退去,现出久违的暖春,那时她一定要随着大地欢乐起来。只是――千万不要于深夜醒来,因为即使在初醒的朦胧中也有无限深广的悲哀袭来,她怎能敌得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