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都放在一个木箱子里,她打开箱盖,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的味道。这箱子以前本来是放毛料衣服用的,放了好些樟脑进去,时间一久,那种樟树的清香像是渗进木头里似的。父亲的衣服居多,后来都被母亲送出去了,箱子空出来才放书进去,一落一落,砌得整整齐齐。佳萍信手捡出上面的几本来。
她翻开一本生物书,里边夹着一片银杏叶,像蝴蝶的一扇翅。她上学时很爱在书里插些东西,突然翻见了,便平添一层欣喜。那本高三语文也是非常新的,她捋去上面的浮尘――其实,也只是毛毛的很细微的一层――随意翻去,忽然书页里出现半张微黄的照片,她穿着米黄色长裙,短发齐肩,她伸起手来,握住另一只手――却只有一只手,另一半被母亲撕掉了。她一直后悔没有事先把它藏起来,那是父亲的手。草地是青翠的,天是淡蓝的,她笑着,父亲也该是笑着的吧。那时她也就十五六岁,那笑容真年轻,像身边的青草。十年的时光,走得毫无声息,它已经在这个沉旧的木箱中等待了十年,寂寞得已改了容颜。现在,她要把它带走了!
她忽然非常想见到父亲,也许他还在二婶家没走。
二婶家门口有棵梧桐,地下一大片影子。佳萍还是穿着那件风衣,太阳下觉得燥热,树阴里又有些清寒,两个世界一样,她徘徊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二婶正坐在太阳底下剪窗花,碎纸屑子落了一身,见到佳萍,非常意外,起身笑道:“佳萍回来了!”又在身上拍打了几下,道:“陈会计家娶媳妇,要窗花,真是,劳神劳眼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赶鸭上架,就都拣中我了!”她剪起窗花来的确有一手,千刻不落,万剪不断,比她的口齿还要百变玲珑。不过,现在过年结婚,花样多的数不过来,人们对这个东西已经渐渐淡了,偶尔有人来央她,她觉得被记起来,还是非常高兴的。佳萍笑道:“别人也弄不来。”二婶笑得更厉害了,忽然道:“呀,真不凑巧,也没见你爸爸一面,他刚走,坐四点钟那趟火车。”佳萍一怔,道:“刚走?”二婶道:“就我坐下来剪的这一会儿。”佳萍道:“我不进去看二叔了!”她转身就往外走,二婶道:“怕是晚了,这会儿也该坐上车了。”佳萍却已经跑起来了。
火车站在桥西,鞋跟那样高,她越跑越急,几次差点扭了脚。她也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只知道要赶上,赶上又怎么,却一片茫然。她心里也知道一定是迟了,可越迟越不甘心,一定要追上,仿佛已是她最后的机会。也不是绝无可能,还能见几次呢!
佳萍跑到车站,侯车室已经空荡荡――这是今天最后一班火车了――只有一个女人弯着腰扫来扫去,她直起身子看了佳萍一眼,脸上漠然无光,去掉头发就是张男人的脸。佳萍走过去道:“车走了?”她看见佳萍汗涔涔的样子,竟忽然高兴起来,白赶了半天,还是误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扫帚把儿很长,她立起来,两只手往上一搭,拄着一根拐杖似的,道:“走了,你晚了一步!”
佳萍出来时才觉有些累了,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往回走。刚走了一截,前边突然一阵鞭炮声,也有在地下噼啪的,也有在空中炸开的,无非开业,结婚或死人,她顿了一下,绕到另一条路上。
这条路比较偏,人也少,总有几年没走过了,一路走下去,有种从容的陌生。要经过一座废旧的铁路桥,铁轨上生满锈,枕木间是尺来高的青草。她小时候第一次跑到这边来玩时,觉得简直就是一件壮举――多远的路,她一个人竟找过来了,但后来十分懊悔,因为找不回去了。她以为沿着铁轨走就可以,可铁轨分成了两岔,她拿不定主意,这边走走不像,又折回来,可那边也不像。她坐在铁轨上,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她越来越害怕,不是怕回不去,是怕回去了一定要挨打,她闯了大祸,父亲绕不了她。可是,害怕也不能哭,一哭就会招来坏人,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等着被押回去。
黄昏时父亲终于找过来了。她觉得是她先看见父亲的,因为父亲并不朝她看,他突然从一个地方拐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好像朝这边指了指,又站着说了会儿话,父亲才朝她走过来,等走到她身边,她已经泣不成声。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先吓哭了,或者父亲也吓得不轻,忘记了,总之她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骂,她被父亲抱了回去,平安度过了一劫。那年她五岁。
为什么不早一天来呢,昨天就来,或者早几个小时,哪怕只几十分钟呢,就这样错过了,真不甘心!她坐在铁轨上,风从桥上呼呼吹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都要白,她觉得身上的潮热在被吹透吹干。真冷!
黄昏说来就来,云多起来,铺天盖地,不透一丝缝隙。她抚弄着眼前这些落寞的被阳光遗弃的青草,一任它们从指间滑过。这绿的一条是以前没有的,还会生出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来,爱的,恨的――不过都是一件件错过,一开始总是懵懂的,等有心去抓住了,已经来不及。58xs8.com